马虽杂色,红衣齐整,从半空向下俯瞰,大约两千龙骑军正列作三排,间夹三纵队,依稀像一个巨大的“田”字,铺开两里宽的正面,以中速向蒙古人直愣愣地推过去。“田”字阵的横线排列紧密,几乎不容人马插入,两侧则被游骑遮护,看服色是藏人骑兵。
    稀疏得多的蒙古骑兵在这道人马之墙面前如无力的野草,被一株株纷乱碾过。弓箭、马刀,乃至颇有技巧的曼古歹回马射,不停地在这道红墙上制造缝隙,但随着红墙的推进,个体的英勇都变作了徒劳的努力,如海潮拍上礁石的浪花,片片碎裂。
    两股尘浪叠进一里左右,第一排红墙也如入骨的刺刀,渐渐显得钝慢下来。
    “左翼散了!翼长摘了领花去补队列!甲哨哨长代理!”
    “右翼丙哨空缺,调一哨上来!”
    “跟不上的向骨线集中,这不是死撑面子的时候!”
    军官此起彼伏的呼喝声在红墙中荡开,他们的长矛基本都折断了,手里全都挥舞着马刀,甚至有不少人手里只有了长短火枪,而这是违反战法新规的。
    贯穿在横阵之间的纵队兵力补入横队,勉强撑起了第一道横队的速度,但连绵一线的队形再难保持,跟几波密集敌人撞击后,散作了几截。
    滴滴答的急促鼓点声响起,第二道横阵加快了速度,听到背后的鼓点声,第一道横阵的破碎队列也朝左右加速散开。
    最初哈喇布坦的遭遇,即将第二次落到自以为已挡住了这股红墙的蒙古勇士身上。
    “果然……不管是步兵、骑兵,还是陆军、海军,战争之道都是相通的!”
    第二排队列里,陈松跃心头大石落定,砸起了大片名为兴奋和自傲的水花。
    自醒悟适用于龙骑军的骑战之道后,这大半个月来,全军就在苦练结阵而战的本事。这不需要从头去琢磨什么,直接将步兵作战的原则搬上马就好。
    大宽面,浅纵深,密集横阵,步调一致,在马速尽可能快,冲刺尽可能持久的状态下,始终保持队形。这既是陆军的步兵作战原则,也成为龙骑军的骑兵作战原则。
    为确保人马一致,营翼哨一致,王堂合跟他用上了无数土办法。包括把步兵队列鼓用在了骑兵上,挑选状态最一般的战马,那些骑术精湛的,马匹优秀的,全都被排除在了队列之外。
    大半月来,一边行军一边训练,龙骑军也渐渐分化出了几部分。一部分就是马战尖子,他们骑着好马,个人武勇足以跟蒙古人一拼。将他们跟藏人编组在一起,作为遮护横阵侧翼的游骑。一部分始终难以融入战马队列,就全跳出来,干龙骑军以前的老本行:骑马步兵。剩下的接近一半官兵,用来组织密集骑马横阵,手持长矛,充当碾路机。
    训练时间太短,磨合太少,王堂合跟陈松跃对初战没抱太大期望,因此用上了红衣惯常的打铁战术,由王堂合率骑马步兵和炮兵先赶到金子海附近就地防守,作为铁砧,陈松跃带骑兵拖后十来里充作铁锤,背后突击。
    原本还很担心蒙古人用上曼古歹战法跟自己打游击,没想到,丹巴太过轻视汉人骑兵,分出两千骑兵,直直跟龙骑军对冲。
    第二道横阵碾过战场时,这两千蒙古骑兵就已七零八落,再聚不起来。而第一道横阵则以哨翼为单位,分作多段横阵,狠狠撞在了还在围攻王堂合部的蒙古骑兵腰侧。
    丹巴呲目咆哮,绝难相信,蒙古骑兵竟然会被数目差不多,甚至更少的汉人骑兵冲垮。他挥着马刀,招呼起亲信勇士,舍了王堂合这边的圆阵,带起再一股浩大烟尘,卷向也已开始崩裂的第二道红墙。
    龙骑军训练远远不足,横阵马速没能拉起来,长矛太过脆弱,几乎就是一次姓用品,而各目哨翼的队形衔接依旧不够熟练,以至于接敌时,横阵实际已是犬牙交错的战线。此外王堂合和陈松跃还无经验,另外布置有“骨线”,将预备队拉成三条纵队,搞出一个“田”字大阵,兵力没有完全用在突击上,这些缺点已暴露得很充分。
    但这些缺点都不足以让蒙古人翻盘,龙骑军官兵将新战法的核心要义贯彻始终,那就是前进、肩并肩地前进,以一个整体对敌。这也本是他们身为骑马步兵时就已透骨入髓的习惯。
    丹巴的亲信勇士全都是巴特尔,什么奔马回射,滚鞍躲闪,人马并飞,人马合一,技艺无比娴熟。
    可当他们三三两两撞上一整排长矛时,再好的技艺也没了用武之地。丹巴跟巴特尔们及时扭转了马头,张弓搭箭,玩起了曼古歹。
    羽箭嗖嗖射出,几个红衣骑士人马倾覆,可几乎就在同时,蓬蓬枪声也响了,十人甚至百人敌的巴特尔,一个个倒地滚翻。
    “我……我不相信!”
    怒气几乎快撑炸了丹巴的身体,他不顾部下的阻拦,脚尖一踹,相伴他多年的宝马决绝地长嘶一声,前后蹄一撑,硕大马躯竟然硬生生拧了个半圆,在半空中倒转而回。
    用马撞开左边,用刀劈翻右边,再从后方杀过去,就能将这道人马之墙破开一个口子。自己的亲信跟着涌进来,缺口会越来越大,这道墙也就崩塌了。
    丹巴觉得自己的估算就是命定之迹,绝无差错。
    两方相向而临,丹巴马身横摆,马刀劈下,然后在脑子里就升起一声惨烈的呼号:“不——!”
    错误就在瞬间,但就是这瞬间的错误,长生天都再救不了他。
    丹巴一人一骑,截住了三个红衣兵的前路,一枝长矛和两柄马刀几乎同时临身。
    轰隆一阵杂响,人马都撞在了一起,丹巴的马刀劈在了一个红衣兵的肩膀上,整个刀身都嵌进了骨里,对方的马刀也砍在了他的大腿上。侧面的长矛更如戳纸一般,自他腰侧贯穿而出,另一柄马刀砍在左臂上,几乎将整条手臂斩断。
    丹巴摔下地,然后被翻腾的坐骑压住,就只露出了一只手,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红衣兵的横阵没有停留,预备兵拍马加速而来,急急补入了阵线,第三道横阵如梳子一般,将围着沙丘圆阵的骑兵涡流猛然截断。
    “好!好!果然要变才能通啊!”
    沙丘上,王堂合仰头大笑,龙骑军终于找到方向了……“这只是开胃菜,正餐要上桌了!”
    陈松跃却没这么轻松,围住沙丘圆阵的蒙古人七零八落地溃退了,可东北方向烟尘冲天,显然正有大军赶来。
    “老一套,继续玩……”
    王堂合策马奔了过来,跟陈松跃急急商议后,定下了如此策略。
    伤者被送入圆阵,折损的长矛得了补充,把圆阵中的马换给折损了坐骑的骑兵,一番调度后,东北方向的敌军已近到十来里,西北方向也起了烟尘。
    “不知道罗猫妖那张嘴靠不靠谱,两边加起来至少还有两万骑兵……”
    “能战的骑兵还有两千,一对十,不过如此……”
    察罕丹津、罗卜藏车凌、罗卜藏察罕都来了,王堂合跟陈松跃还没心没肺地嘀咕着,脸上没一点紧张之色。
    “快啊!快一点!”
    数十里外的南面,白马如飞,马上的人儿泪珠飞洒,却还咬着牙,为那一丝希望而搏命狂奔。
    “等打败了汉人,抓到的俘虏每人割上一千刀,丢到格格盐湖里泡,泡到肉烂为止!”
    卫拉特大汗的大旄迎风招展,旄下的察罕丹津两眼赤红,五千前军溃败不算什么,可儿子的死却是痛彻心肺。
    “叫罗卜藏车凌也出兵!他不出兵,你就去收拾掉他!”
    察罕丹津朝罗卜藏察罕咆哮道,后者惶恐点头,拨马而走时,嘴角却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当察罕丹津的一万骑兵到达金子海沙丘时,只看到孤零零的沙丘圆阵。沙地横尸累累,黑烟冲天。见红衣骑兵退到三四里外,他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汉人到底在怎么打仗?本来兵就少,还把自己的步兵骑兵分开?丹巴又是怎么败的?
    敌人就在眼前,察罕丹津也没想得太多,溃败部下的报告凌乱不堪,此时也没工夫去整理。分派两千人牵制沙丘圆阵,五千人攻汉人骑兵,留三千人护卫,对罗卜藏车凌总还得提防一手。
    可当红衣骑兵行动起来时,察罕丹津就发现这沙丘圆阵的麻烦了。不断发炮轰击后方,汉人的骑枪射程也远,百步外都能准确射击,牵制的两千人起不到牵制作用,人家反而把他攻击红衣骑兵的部队牵制了不少。
    当一排排密集人马匀速推来时,察罕丹津呼吸浑浊了,他终于明白儿子为什么会战败身死。当年蒙古铁骑蹂躏东西时,也曾用过这种“战浪”之术,以密集队形,列作数道宽面大阵,如铁板一样将敌人击垮压碎。
    可那时的密集,彼此怎么也有两三个马身,再密就没办法保持队形完整了,汉人为什么能挤得这么紧密?端着一丈出头的长矛,根本不必刻意瞄准用力,只要顺着马势,蹭到阻拦者的人马躯体上,就能让这道人马红墙滚滚碾过。
    “曼古歹!曼古歹!”
    察罕丹津唯一能想到的克制之策,就是游动起来,不能跟汉人硬拼。
    可惜,战场已经喧嚣起来,昔曰蒙古铁骑号令分明的组织力,在这个时代已经荡然无存。
    绝大多数蒙古人都不相信自己在马背上还打不过汉人,他们徒劳地冲击着那道人马红墙。而有新鲜出炉的实战经验打底,陈松跃取消了预备队,将每道横阵由单列改为双列,同时横阵之间的距离也缩短到四五十步,龙骑军的战力顿时再爆出新纪录,第一道横阵在贯入蒙古人接近一里后才渐渐崩裂。
    三道横阵,在藏人和汉人游骑的掩护下,又如钉耙一般,狠狠犁过正面冲击而来的三四千蒙古骑兵。
    “长生天啊,怜悯你的儿女吧,你怎么忍心夺走蒙古人最擅长的本领,容许骑着马的汉人打败我们……”
    察罕丹津信心已经涣散,如果他能令行禁止,让部下端正心态,以曼古歹战法相持,战况也许还能有改观,可惜,他自己都有了动摇,更别说其他部下。
    “对,该他上了!”
    眼见一股人马奔近,正是罗卜藏察罕,察罕丹津的心跳渐渐缓了下来,他手里还有牌。此外,看西北方向烟尘大作,也该是罗卜藏车凌出动了。
    “事情很明显了,罗先生的话没有错,高原需要新的秩序,谁占得先机,谁就能获得最大的利益……”
    眼见察罕丹津的部队正在溃退,罗卜藏察罕这么自语着。
    接着他挥刀高呼:“察罕丹津篡夺卫拉特大汗之位,他就是和硕特蒙古的叛徒!杀!”
    察罕丹津的表情从怔忪到疑惑,再到震惊,又经过了愤怒,最后定格为恐惧。而此时,罗卜藏察罕的部队堪堪撞入他这支本队的腰眼上,全军轰然大乱。
    “罗卜藏车凌的阴谋大家已经清楚了,跟察罕丹津狼狈为歼,叛离准噶尔,他死有余辜!”
    西北远处,小策凌敦多布一刀劈下罗卜藏车凌的脑袋,用刀挑起脑袋,振声高呼。
    “准噶尔跟汉人联手,是大汗早就定下的旨意!谁愿继续尊奉大汗,谁就跟着我上,目标,察罕丹津!”
    头颅丢在地上,小策凌策马奔出,先是他的部众跟上,罗卜藏车凌的部众在小小的搔乱后,也纷纷拍马追了上去。
    不过两三个时辰,哈拉绰尔之战的形势就骤然大变,原本是龙骑军孤军对阵已阴谋勾结的所有蒙古人,可现在,却变成了龙骑军、准噶尔、罗卜藏察罕围攻察罕丹津,这番变动,后人难以理清头绪。这其中,罗堂远的军情司牵的线到底有多深,因为没有档案佐证,已成尘封之谜。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战场蒙古人战成一团,已乱成一锅粥,烟尘汹涌间,败逃的察罕丹津迎面撞上罗卜藏察罕。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一向恭顺,为他守着都兰寺大门的扎萨克,居然会勾结汉人暗算他。
    罗卜藏察罕道:“汉人答应让我代理青海的茶酒铁,就这么简单……”
    察罕丹津难以置信:“你还真信汉人会统治高原?”
    罗卜藏察罕叹气:“我本来也不信,但刚才我已经亲眼看到了,就像汉人说的那样,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察罕丹津带着两千多部下仓皇惘然而逃,罗卜藏察罕兵力不足,也不敢穷追,哈拉绰尔就此落幕,龙骑军以不到五千之众,连续与一万五千敌军作战,死伤六百多人,杀伤蒙古骑兵多达三千之众,当然,最后多达六千的俘虏,就不是龙骑军一家之力了。
    战绩并非龙骑军的最大收获,哈拉绰尔之战在英华战史里地位非凡,全在于王堂合跟陈松跃在这一战里摸索出了英华骑兵的建设方向,这一点是多少战绩都难换得的珍宝。
    而对王堂合本人来说,这也不是最大的收获。
    当曰黄昏,秃鹫老鸦已穿梭在战场,白马丽影自南方飞驰而来,见到这番景象,人马一同倒地,可接着人又站了起来,坚强的蒙古姑娘,要找到她未婚夫的尸体。
    她找到了未婚夫,当然不是尸体,然后热泪长流,高喊长生天保佑。王堂合心中也在高喊老天保佑,让自己得了这么一位忠贞的姑娘。
    夜色已深,战场一隅,蒙藏汉三族战士欢歌笑语,大帐里,龙骑军的最高指挥官正要得到他这一战最珍贵的收获。
    失而复得的喜悦已让乌伦珠曰格也不再顾矜持,就要在今夜把自己献给意中人,当两具躯体再无遮掩,肌肤相触地拥抱在一起时,她发出了深长而满足的叹息。
    接着王堂合掏出一个东西,很熟练地撕开油纸包装,握着那东西要往胯下套,乌伦珠曰格按下羞涩问:“那是什么……”
    王堂合一笑:“混元罩,用这个卫生。”
    乌伦珠曰格楞了一下,这个名字已不陌生,但牵起的却是烟花柳巷事的印象,她弯月眉横竖,啪地一巴掌扇在王堂合脸上:“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姑娘哭着奔出帐外,王堂合两条腿插在一条裤管里,跌跌撞撞追出来,却没见了人影,啪地又给了自己一巴掌:“白痴啊,你真是太白痴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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