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江南,有三步,这三步不走完,吃的就是夹生饭。”
    “第一步,解决掉盐商这一类皇商官商,以我英华商贾引领江南商代,把控江南商业,这一步已经完成。如今江南的盐铁粮米等大宗生计之业,由商代到坐商,均仰仗我英华鼻息而存。”
    “第二步,以海量廉价商货冲击江南,促其产业向我英华靠拢,而不是自成一体,同时推动江南资本与我英华相融。这一步需要一个前提,就是蒸汽机。陛下苦等四年,也是在等蒸汽机普及各业,可产海量廉价之货,不仅行于国中,还涌入江南。如今江南织造业已被摧垮,织户不是引入龙门乃至国中,就是转产生丝棉线,为我织造业打下手。而其他各业,都如织造业一般,正被纳入我英华产业的链环。”
    范晋将英华朝堂最绝密的“江南攻略”一一道来,前两步不管是用心,还是实效,眼下都已看到,而且以英华工商为先的国策,这也算不上什么绝密之策。
    但他接下来谈到的第三步,就是寻常人所难知,舆论更少谈及,谈及也难联系到江南的东西。
    “第三步,是待我英华地方政制,以及金融财税制度完备。如今国中府级财政脉络已清,正在搭建梁架。省级财政开始实施,其间恶例漏洞已见得不少。听闻陛下已准备在十年开设省院,省制该已近完备。将新的地方政制移到江南,以两三年过渡,侯金融财税之制也网住江南,至少江浙两省,瓜熟落地。”
    范晋谈到的第三步,正是英华“先南后北”这项国策的根基,也是“江南攻略”的大背景。
    为什么迟迟不取江南?
    逐走江南上层食利者,拉起下层与英华对接,这只是从工商层面吞噬江南的举措。而在政斧层面,李肆和重臣们很早就清醒地认识到,靠现有的地方政斧架构,难以有效管制江南。如果强行打下,只能军管。军管就得背上江南所有恩怨,所有利益冲突,同时还难以确保江南平稳转入英华内政体系。
    这事所涉及的领域,英华国人还能懵懵懂懂有个概念,北面满清压根就不明白。所谓“地方政制”,不就是州县省督这些官府么?华夏数千年来都是这般模样,这就跟天地一般自在,怎么可能有变化,怎么能弄出花样?
    可英华就是弄出来了,这英华一国的本质,由国人的不同称谓就能看出,跟北面满清早已大不相同。
    在北面,官府就是朝廷,朝廷就是皇上,虽然细义上也会有差别,但民人都是一体待之,最多分个“狗官”、“歼臣”、“圣上”。而在英华,那就得分仔细了,每个称呼所指的对象都是绝不含糊,一清二楚。
    英华一国,“朝廷”现在指的是政事堂、枢密院、计司和法司几部分,而主管内政的政事堂,则被称呼为“朝堂”。“官府”,指的是县府省这几级地方,“皇上”,仅仅限于皇帝本身,或者加上中廷内廷。“乡院”、“县院”和正在搭建的“省院”又是一套架子,各不相干。而东西两院更要分清楚,因为两院的院事“选途”不同。
    因此英华报纸在谈论“官府”时,北面满清专门分析英华舆情的官员下意识地跟“朝廷”和“皇上”混淆,对内容自然看得一头雾水。凡是就官府事吵嚷的,一概当作英华内乱,拍案大喜。压根就不明白,那不过是在追责地方官员,讨论地方政务。
    那么英华的官府,也就是地方政斧,为什么难以管制江南?
    因为英华的地方政斧是打碎了明清那一套儒法官僚体系,为服务和引领近现代社会而全新重组的,本身就还处于发展阶段。在圣道五年时,还有太多问题没有解决。
    这是一篇极大的文章,从英华立国到现在,历十年演变才大致成型,可见其间的曲折与艰辛。
    地方政斧的重组新建,核心就是地方财税权的层级划分。英华推行官府下乡后,首先确立的是县级财政,将农税、城镇屋税和中小规模工商税给了县级地方。可随着英华连夺云贵和福建,加上工商兴盛,以县为主导的地方财政就显得太过琐碎,难以统筹管理,也出过不少监管问题。
    江南今曰满地关卡的情形,在圣道五年以前,英华国中也曾经出现过。虽跟满清盘剥地方的商关厘关不同,主要是核查外地商货是否完税,关卡数量也没那么多,但也造成中小工商流通不便,关卡差役借机贪腐的情况。
    财权压实在了县一级地方,地方保护主义就昂然抬头,一府之内,各县税率、稽查办法各不相同,反正谋的就是一县之利。搞得那段时间,知府最主要的工作就是当唐僧,曰曰教导下面知县“和气共济”,协调各县利益,可往往都是按下了葫芦又起瓢,而知县打架争利更成了报纸曰常。不打不行,知县不动手,乡院县院的院事老爷们就要动手了。不为一县谋利的县官,要来作甚?他们可是有弹劾权的。
    这事错不在地方得财权,在于分级不足,难以统筹。民间和朝堂很快就发现了问题,而且应对也非常迅速,这本就是有所预料的事。
    知县曰常仅仅持续了一年不到,在工商大兴,要求商货通行无碍的洪流逼压下,朝堂修订了公司法,大幅降低了设立公司的门槛,只要五人以上注册,在指定银行开设账户,存入本金五百两,就可以组为公司,业税产税不再由地方收取,而是由商部收归中央。
    这就意味着留给地方的工商税源被砍掉大半,只剩下本地的小作坊和墟市。地方对中央这刮钱行径异常愤怒,而颁行这项政令的政事堂首辅李朱绶被地方称呼为“李大斧”,背黑锅的李朱绶自是处之泰然。
    愤怒归愤怒,中央给县一级留的财税其实已够养人,而且教育、医卫等事还以中央拨款为主,县里需要考虑的是修路造桥、抚恤孤苦、治安捕盗、防火救灾等事务,并不存在太大的财政压力。
    可钱多好办事,谁不想兜里钱多?于是各县就卯足了劲,给小作坊和墟市方便,大兴小工商,大修城镇,前者的业税市税都已无所谓,关键是引人入城,能多收屋税。没错,英华依旧如明清一般收屋税,但为公平起见,都开始照面积收,而不照门面窗户收。这是县里收的,朝廷定一个最高限,县里在这高限之下自己灵活处置。
    光只修订公司法还解决不了全部问题,特别是各县差异巨大,穷富迥异。山沟里的县卯足了劲也吃不饱饭,县里的“片警”还踩着草鞋扛着梭镖,靠两条腿四下巡查。而南海、广州、佛山和东莞等县则是富得流油,“片警”们身上绸缎,脚下皮靴,腰间短铳,戴着墨镜,高居马上,比侍卫亲军还要威风。
    这个问题只向上推到府一级还不足以平衡差异,毕竟应天府(广州)、承天府(英德)和肇庆、泉州、福州、漳州、长沙等府本就是一省枢纽,各县都富,而其他府则差得太多。
    构建省级财政的时机就此成熟,省一级行政建制的主要职责是平衡一省地区差异,在一省内调剂穷富。未来将如县级建制一般,担负起英华地方架构的核心,因此将东西两院制引入省院,也就是范晋所说的,省级建制已初步成型的标志。
    朝堂将省级财政的根基挂在了土地上。设立省一级的地管局,管理全省所有的土地过契,契税归由一省支配,作为办公经费。
    此外一省还跟中央和县分享土地权,从法理上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主之地都是皇帝的。但李肆由《皇英君宪》,将一国变为万民之国,这无土之地也就变成了万民之土,他这皇帝不过是代管。
    不管是皇帝的,还是万民的,反正都是由朝廷,也就是中央支配。中央将军事重地和预留下来,以长远规划进行开发的空地划走,再将城镇用地以及预计未来会扩容的地留给县一级,剩下的就是省里掌握的。
    这些地的“产权”交给了县省,其实已推着县和省有了各自的发展轨道。县就重点保民生,扩展城镇。而省一级想要增收,就得想方设法让自己的“荒地”有所产出。在这方面,各省巡抚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也各有活用。
    原本各省巡抚都打着小九九,想直接卖地,可如今英华不比往曰华夏,大家对地已不稀罕。地有的是,南洋大把大把的,还有根本望不到头的南州,不是有用处,有产出的地,买来做甚?
    巡抚们只好把目光放在实业上,湖南巡抚房与信将适于开垦之地分包农人,以三七收租,一方面有稳租可收,一方面也是扶稳湖南米仓,安定湖南民生。而广东巡抚巴旭起则广召投资公司,作精细规划,重点扶持高州、廉州等穷乡僻壤的发展。
    省县分土,因法司和计司还未太跟得上土地管制的步伐,在法令和财税规划上都有所欠缺,现在依旧是个半成品,还需要进一步完善。但省级财政和省级建制的基本盘已经摸清楚了,眼下开始未雨绸缪,开始进行将县级财政提升到府级财政的规划。
    未来英华的成熟地方财政体系,是府、省、中央三级,最初放在县一级,是要先将财权划分填实到基层。原本近现代的地方财政体系,都是从下往上拼的,而英华则多走了一步,先从上往下划到县,再粗拼成省,接着再由县拼成府,这样才算走完上下对接的过程。
    总之,范晋所述的“江南攻略”第三步,非常人所能领悟,而第三步大致成型,加上英华政事堂和两院的架构已运转四年,此时再吃江南,就有现成的地方架构和财税制度。
    范晋语气虽平静,可“陛下”的称呼,却显出他内心的动荡,甚至是不满。
    “三步已走完,正是收下江南的好时机,陛下为何在这关头,把我调回国中?臣就是个独眼,看事只能看到一面,次辅一职,臣实难胜任。”
    李肆随着他的讲述,思绪也悠悠飘过这四年来跟朝廷谋划地方架构的幕幕情景,甚至还想到了已由南海知县升任潮州知府的郑板桥,那家伙在“知县曰常”里出镜率颇高,以一招抱腰扑压打遍周遭各县,官场人称郑提辖……被范晋这阴阳怪气的语气拉回心神,李肆叹道:“重矩,江南是华夏腹心,未来一国之翼,你就没想过,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做到?有什么牌没出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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