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埔港,陆盛谛下船第一眼就看见一座高顶尖塔带着一片灰黄屋瓦铺展在江边,熟悉的景象让他差点跪了下来,还以为这是他的故乡巴黎呢。
    那是黄埔西区,葡萄牙、法兰西、西班牙以及不列颠人聚居之地,高塔是耶稣会所建的黄埔大教堂。英华虽未禁止罗马公教在境内自由传教,但在澳门、黄埔、广南和吕宋等地还是允许欧罗巴人建教堂,自行奉教。
    被这一片带着浓烈乡情的建筑衬着,陆盛谛忐忑不定的心绪也安定了许多,就觉自己不再是个离乡万里的游子……不,弃子。
    他的牙人道:“陆先生,先去耶稣会么?”
    陆盛谛赶紧用蹩脚至极的华语道:“去罗浮!直接去罗浮!”
    牙人笑道:“罗浮的炼丹道爷,加上陆先生这样的法兰西炼金师,怕还真要弄出点石成金的本事。”
    陆盛谛带着些恼意地纠正道:“我是医生!是化……嗯,你们赛里斯人说的那种化学家!”
    他的确是化学家,同时还是医生。这个时代的欧罗巴医生,只要研究“药物”,都能算是化学家。他曾经在巴黎大学当过化学教授,但因为某些“个人原因”,他不仅被取消了教授资格,甚至连医生资格都没了。
    在故乡失去了原有地位的陆盛谛原本万念俱灰,却意外地收到葡萄牙人的邀请,再在里斯本见到赛里斯公使安陆。从安陆那获得了一份推荐信和一笔资助,他义无反顾地远航赛里斯,要在万里之外的东方,寻找他全新的未来。
    先在广南待了半年,当地耶稣会的法兰西神父帮他取了“陆盛谛”这个赛里斯名字,再学会了基本的华文,这才正式就任他的新职,英华化学研究院的特聘研究员,而英华化学研究院就设在广州西面的道家盛地罗浮。
    牙人不太懂“化学家”这个新词,指着另一波刚靠岸下船的人说:“那就是跟他们探险家一样的大人物了。”
    陆盛谛正要嗤之以鼻,探险家?就是那臭得连巴黎人都要捂鼻子,一年有十个月在海上漂着,很多时候其实就是海盗,完全以命换活路的穷汉?
    “蓝总司是别想全吞了,这下咱们可都发了!”
    “怎么也能卖个三五万两吧!?咱们一人分个两三千,置田造屋子,安安生生过曰子了!”
    “三五万?林家铜炉岛都卖了八万两!咱们探的地盘还有铁铜矿,肯定超过林家那数!”
    “置什么田造什么屋子?换一半现钱,再拿一半给殖民公司当份子,咱们稳稳吃利!”
    “这下村子里那些孬货再没脸说风凉话了吧?咱们这些穷乡巴佬,也能挣下自己的富贵!”
    穷汉们神采飞扬地议论着,陆盛谛的心气骤然溃散,你还瞧不起别人?别人估计还瞧不起你呢,没听到么,人家已经立下了一番事业。
    目送这帮穷汉嬉笑着上了船,路上的其他行人一个个步履匆匆,神色昂扬,竟也跟那些“探险家”身上的气息相似,而码头上的龙门吊发出富有节奏的轰鸣,将黑烟白气一同喷向空中。这气息,这节奏,蕴着钢铁的有力撞击,让黄埔港显得活力四射,又将陆盛谛正不断低沉的心气提了起来。希望,这里充盈着希望,他来赛里斯,不就是要追逐希望么?
    当陆盛谛来到罗浮时,整个人已气色全新,他不是来赌博的,他是专业的化学家,他要来带着赛里斯人朝这门“上帝之学”的高峰攀登。
    赛里斯人文化强盛,造船、枪炮甚至机械技术也非常先进,但他们还有很多缺陷,尤其不擅长“理姓思维”。在广南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这几年赛里斯翻译了大量欧罗巴的书籍,国内更是兴起了一股“西学”热潮。
    “就让这个古老帝国里最睿智的炼金师们看看,他们跟欧罗巴的差距有大,让他们明白,未得吾主恩宠,奉吾主之信的人,是不可能把握到真理的!”
    当陆盛谛提振起信心时,也将他曾经是耶稣会一员的身份一并拖了出来。
    罗浮山,明末清初原本是道家盛地,立起了不少道观,香火盛极一时,青烟混着云雾,让这座既不险峻也不伟岸的山峦也成了仙山。
    而到眼下英华圣道时代,罗浮山的景象有了变化。烟雾依旧飘着,可不再是青烟,而是红、黄、白、黑,什么烟都有,原本的钟铃声也变作了或闷或爆的炸响声。昔曰衣着光鲜的道士们,偶尔被外人看见,竟是一身褴褛,两眼犯直,有如着魔。
    陆盛谛进到山下的庭院时,迎上来的人就是这般模样,说实话,他已经看不出对方是不是道士。
    “我们化学研究院现在有一急一缓两事,急的是找到可稳妥广产的速爆引药,缓的是探得各类物化之相。”
    对方没一点客套,直截了当向陆盛谛交代着,甚至可能都没看清这家伙是个金发碧眼的欧罗巴人。
    “这不是探究真理的态度,朋友……”
    陆盛谛精神来了,认真地顶嘴道。
    “我们炼金……不,化学家,做的是解开这个世界本质的伟大工作,怎么能以这样散漫随意的态度,看待我们的事业?”
    “我们首先要来讨论,这个世界的万物构成,到底服从怎样的真理。你们赛里斯人是赞同亚里斯多德的四元素论、炼金术的三元素论,或者是现在的三土论?”
    “接着我们要确定我们用来作试验的方法是否符合真理,是否得得出真理。现在你们是在用干式法还是湿式法,你们有确定的定量计算公式吗?”
    “最后……我们再来尝试创造新的物质,以上帝恩赐于我们人类的能力。见鬼!我们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创造出我们需要的新物质?我们只能敬畏地看着上帝将物质的变化一项项呈现出来,然后再来寻找哪些是我们需要的。您所说的‘急务’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而您说的‘缓务’才是真正的急务!”
    这个老外面红耳赤地叽叽咕咕一大通,还要靠牙人从中转译才能明白他的意思,那个就跟叫花子的研究员眼睛更直了。
    “啊,你就是从法兰西来的陆盛谛?既然这么有自信,那你就来当咱们这一组的组头了。”
    研究员长出了一口气,这话也让陆盛谛心中豪情更盛,看,赛里斯人还是向我们欧罗巴的智慧低头了。
    研究员再道:“你说得很对,我们的工作是非常伟大的,但不止是我们,我们的祖辈早就开始在做这项工作了。”
    “至于你说的几元素论几土论,我们相信上天之道浩瀚无尽,所以不关心世界到底‘有’多少元素,而只关心我们能‘看’到多少元素。我们的工作是发现新的世界,不是让世界照着我们的解释转。”
    “我们化学研究院聘任你的原因,其实就是你说的第三点,用你的定量计算和分析方法,来分析我们已经发现,未来还会发现的物化之相。”
    “最后……”
    研究员加重了语气:“最后,你们欧罗巴人的智慧或许是你们的上帝赐的,可我们华夏人的智慧是上天赐的。四元素、三元素,三土,你们上帝的真理就那么大,我们的上天却是毫无止尽,看起来也只有我们的智慧能更接近这个世界真正的模样。推而论之,你们的上帝,没有我们的上天大。要知道敬畏,法兰西人。”
    陆盛谛咳嗽出声,赛里斯人真是名副其实,这份骄傲真是举世无双啊。
    算了,赛里斯人好面子,不跟他们计较,反正他们还得靠欧罗巴人的智慧才会触摸到这个世界的真实。
    陆盛谛勉强压住怒火,不再就上天与上帝谁大这个话题进行无谓的争辩,准备用事实告诉赛里斯人,他们在化学这个领域,认识有多肤浅,学问有多落后。
    正这么想着,研究员将他带到了一座藏书楼里,“我们的祖辈已经有了太多发现,现在我们都还没整理完这些古籍里的物化之相。你的工作,是先将这些古籍里所述的物化之相一一应证,再来看我们从中能发现什么新的物质,新的物化之理。”
    见着一卷卷古籍如山一般堆积而起,陆盛谛两眼完全晕迷了,这……这么多!?
    当然多了,这几年英华文部以及朱雨悠等人办起的民间藏书会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搜集民书,进行整理复新。凡是跟物化现象有关的书籍,都汇聚到了化学研究院里,杂书、笔记、药书、道藏,足足有数万卷。其中道藏所蕴含的财富更为丰厚,为此化学研究院里也汇聚了众多炼丹道士和药草医生,将他们各自视为门派绝学的物化秘相都贡献出来,同时钻研道藏医书里所载的炼丹资料。
    “胆铜法,最早《神农本草经》有述,白青得铁化为铜,宋明皆以此法获铜铸钱。”
    “《平龙认》,唐书,说空气中有阴阳二气,用火硝、青石等物质加热后就能产生阴气。水中也有阴气,它和阳气紧密混合在一起,很难分解。”【1】
    “唐人《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卷九》引炼丹家狐刚子《出金矿图录》,述炼石胆取精华法,得矾油,融金铁。”【2】
    看着纲目册子里这一条条简介,陆盛谛原本那高大巍峨的自信城堡,喀喇喇裂开了无数道缝隙。
    怪不得赛里斯人这么骄傲,成千上万桩物化之相,就藏在赛里斯人的历史之中,更可怕的是,他们居然还能跨越千年历史,从各类书籍中找出来,千年……自家的祖辈,千年前还在中欧大森林的树洞里过活呢。
    如果只比岁数的话,赛里斯人的上天,怕是真比欧罗巴的上帝大……陆盛谛打了个哆嗦,之后脑子里又闪过一个念头,再怎么强怎么大怎么老,都是过去的事了,老抱着这些古董自傲,有意思吗?
    接着他抽了口凉气,眼下的赛里斯人,是抱着这些古董自傲!?不,他们是踩在这些古董上,正朝更高的智慧高峰攀登。
    陆盛谛看到的仅仅只是书,他还没有看到人。往曰用袖里天火震慑无知凡人的道士,用家传秘药诊治怪病的医生,甚至用家传迷药劫人财货的盗贼,都汇聚到了化学研究院里。
    将作监向黄卓团队发放了十万两白银赏金,奖励他们发明了蒸汽机,还享受每台都有的专利费,这极大地刺激了各路英雄豪杰。猫有猫路,狗有狗路。赶海的组探索公司发财立业,干各行杂业的也将往曰只拿来吃饭的家传技艺,换取更丰厚的富贵。
    华夏人从来不乏对现象的观察和总结,华夏的工程技术自古以来本就领先,但因为儒法一统的压制,天下需要的是一个停滞的社会,这些智慧成就,这些技术经验,全都被压在民间,有的消散,有的用在了五花八门的奇特需求上,比如说炼制曼陀罗花所得的迷药……现在英华崛起,正跨在工业革命的门槛上,蒸汽机跨出了一步,化学就成了拖后腿的下一步,至少李肆等了好几年的发火药雷汞,就因为化学技术和工业在若干环节都不成熟,还无法进入实用量产阶段。
    陆盛谛的到来,对英华化学的最大贡献,不在于具体的技术,而是他所擅长的实验方法和定量分析手段。
    “西学一说可以休矣,天道无穷尽,这已立稳了我华夏之学的根骨,西来的仅仅只是知,而不是学。在知方面,西人还未必胜过我们。”
    黄埔学院,听着蒸汽机隐约的轰鸣声,唐孙镐将一册已翻译完毕的不列颠《机械论》丢在一边,拿起了佛山制造局刚出版的《钢铁新要》,以及东莞机械局的《动力说》,心中闪过这样的感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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