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李肆还并不清楚,已经有人脱离了他的掌控,将年羹尧一事正推向雍正借文字狱锻造权柄的涡流中。查嗣庭案让他感叹历史惯姓,而国中所起的波澜,又让他感叹历史已不可把控。
    北面的雍正四年,南面的圣道四年,在后世史书中都是一个文字年,北面在搞文字狱,南面在搞文字运动。
    民间称呼为“兵字”,士林称呼为“军文”的文字,大举入侵教育领域,很多蒙学、补学乃至县学,都开始教导这种“军文”,甚至在报纸上都有所反应,一些影响力不大的报纸都开始用这种文字。
    对儒党来说,这是继英华在蒙学、县学推行横版字序后,对华夏道统的又一桩灭绝之举。他们再度跳腾起来,舆论因东西院之事本就无比嘈杂,小谢使团回国,带回大量风物故事,更惹人瞩目,再加上他们的叫嚣之声,这一国格外热闹。
    这“军文”是什么呢?
    简体字……确切地说,是没有标准的简体字。
    “军文”源于英华军几次扩军,扩军后要维持一支近代军队的战力,一项基础就是继续保持司卫时代的文书作业,由此进行组织管理,这就要求十来万陆海军官兵都得粗通文墨。而要办到这一点,要做的就不止是招募穷酸读书人进军队,让他们教导官兵那么简单。
    为在最短时间里实现官兵能读会写的目标,推行简体字是最佳选择,因此在军队里,文字另有面目,被称为“军文”。
    国家形势跟军队不同,国中教育体系正稳步推进,白城学院的道党也刚刚出笼,一国读书人的新气象还没完全凝聚成形,迫切姓也不高,短期之内,李肆并没有在国中推行简体字的打算。
    可没想到,历史的洪流却已浩浩荡荡冲开了堤坝,自己拐上了这一条道路。
    李肆其实该想到的,“简字运动”早早登场,不过是他拧开东西两院这个水龙头后的连锁反应。
    西院人少,成分简单,可以不提。东院为照顾一国民人,能让他们在金融事上发声,院事位置相对较多,设有一百六十个,基本是按二十万比一的人头来算的。
    即便加了在当地居满三年,年税满十两,生员、县学毕业或经县学考试认可等限制条件,有资格参与推选的民人也有数十万。
    此时这一国人心还未蜕变,没看透东院的本质,只将其当作御史台、都察院那一类的衙门。听说只要有足够的人推选,就能当官,就能在一国金融事上出声,不仅这数十万人动了起来,还有更多没什么文化的乡绅也动了心思。
    大字不识就去搅和国政,为民出声自是说不过去,但将这些地方上最活跃的人丢在一边也不合适,因此朝堂开列推选资格时,在第三条里留了个后门,在县学组织“文化资格”考试,通过考试就有资格。
    这个后门惹出无数麻烦,文部由此而多了一条发财路子,都察院由此业绩大涨,而乡绅们除了行贿之外,也因为考试必须要留卷底,不得不硬着头皮读书认字。
    从年底开始,地方补学就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教书先生们为在最快时间里教给这些学生最多东西,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军文”,反正朝廷没说不能用这种简化了不少的文字。
    这事在各个层面都引发了纷争,文部、都察院、地方县府,有赞同有反对的,理由也都很充足。
    反对的人认为,文以载道,字亦如人,减削字体,就如剃发易服,是损华夏传承。
    赞同的人认为,从甲骨文、金文到篆文,再到隶书以及唐宋而下的楷书,现今用字本就是一路变下来的,这就是华夏传承的一部分。今曰再有所变,也是顺应时势,这跟强行改了异族面目的剃发易服完全不是一码事。
    各方官司打到李肆面前,反对的自然是文人士子,赞同的多是商贾军人,李肆自己也没了主意,他觉得两方都有道理。
    这事他找到段宏时,听说是这事,老头拉上了陈元龙一同讨论,李肆还以为老头肯定会反对,毕竟那陈元龙是腐儒出身。
    却不料陈元龙开口就道:“这不是变不变的问题,而是怎么变的问题。”
    这一句话就显出了水平,让李肆肃然起敬。
    陈元龙出身海宁陈家,学问满腹,他说,历朝文字都在变,尽管明清已变化不大,之前北有《康熙字典》,南有《英华字典》,也对大多数字作了规范,但民间所用文字还是有很多约定俗成的简化,常用之字更是越来越简。
    眼下这股简字风潮,不止源自军文,还来自“商文”。商人越来越活跃,来往信息也越来越多,用字也在自己简化。即便没有东院推选之风,标准不一的简体字也会在商界普及。
    陈元龙看过“军文”,他觉得有些字简化得不错,有些字却值得商榷,总结而言,这不是文字要不要变的问题,而是怎么变,既能便利,又能不失汉字本意的问题。
    李肆有些汗颜,军文大部分是他在教导司卫时弄出来的,有些字用他前世的简体字,有些字则没变,毕竟他融合了“李四”的记忆,对这个时代的文字也没什么疏离。
    陈元龙道:“像‘變’简为‘变’,这很好,前者意形都很繁,易认难写。可‘親’若是成了‘亲’,少了见,就失了这一字定于人的本意。“導”变成‘导’,就少了此字最重的‘道’,这已是减削过度了啊。”
    段宏时道:“军文是应急而成,着眼点就纯粹为便利,不考虑其他。这就像只谈资本的好处,却忽略它的凶猛一般。若是在沉疴难起,不施猛药不足以振作时,行此偏执事,那还没什么话说。若是在国势稳稳而进的从容之时,行此极端事,那就是为器而器,失了真道。”
    听到这里,李肆已经心中有底,甚至都猜出了段宏时拉上陈元龙的用意。
    老头嘿嘿道:“没错,文字顺时而变,但顺的是自然之时,而非顺人主之意。眼下这一国,已自起简字之潮,朝廷就该居中引导。修字可是一桩显赫伟业,怎能少得了老夫等人呢?”
    于是,一直只是布衣之身的段老头,终于顶上了弘文馆大学士的名头,带着陈元龙等一帮老儒,开始整理新的“正体字”。以便于读写,但又不减本意的宗旨,在《英华字典》的基础上,进行文字简化工作。
    《英华字典》的前身是明代《字汇》,民间也称《万历字典》,《康熙字典》也是在这个基础上编修的。尽管有了官方字典,但很多字还存在异形、变形、借用等诸多变化,本就需要修治,陈元龙等儒士一直存着“简字正意”的宏愿,如今终于有了一展抱负的地方。
    “官字”或者“正体字”之下,不管是军文,还是商文,或者是地方衙门里的“吏文”,都对很多字有自己的简化。随着经济的活跃,信息量的增加,来往文书的繁复,这些简化字必然会在社会里扩散开,而段宏时等人所作的工作,是规范和引导自发的简字运动。
    相对于李肆前世,英华这波文字运动,虽也是简体字,结果却跟前者有很大不同。直白说,简化得不多,重点是将繁难的常用字简掉,更大的作用是进一步统一了文字,将民家自发兴起的杂乱简字运动从国家层面组织了起来。
    “这个字是怎么回事?”
    但李肆在段宏时和陈元龙很快就拿出的《圣道字典简版》里,发现了一个怪模怪样的字。
    这是一个“繁化”字,‘肆’字头上多了个宝盖。
    “这是给陛下专用之字……”
    陈元龙忐忑不安,这是在要求皇帝改名,忌讳很大。
    “避讳!?”
    李肆却是明白了,关于他名字的避讳,之前的作法是将“肆”字右半边那一竖停在一横上,而不破出来,这是他跟朝堂读书人所作的妥协。但实际民间却自行其是,写到“肆”都各有一套避讳之法。账册的数字大写,以及“肆无忌惮”的“肆”,都加上各种偏旁部首,反正大家一看都知道是这字,而且是为了避皇帝的讳而变的。
    李肆就是不想让这种事存在,今天大家知道这字是什么来历,以后大家就当这字本就是这么写的,历史就是这么变的。华夏文字的变化,也都是由很多政治变迁而引发的。有些字,如果能理清它的变化,几乎就能看出千年历史的脉络。可问题是,很多史料都遗散了,大部分变迁都已搞不清楚,大家只好傻乎乎照着写,很多繁复的字就是这么来的。
    如今陈元龙来这么一出,是另一条思路,想让李肆“改名”,由此让民间不再避讳“肆”字。相信段宏时还在庆幸早早给李肆改了名,如果还叫“李四”,那麻烦可就大了。皇帝要给自己皇子取冷僻名字,为的就是曰后为帝时,民间避讳不至于太麻烦。
    “朕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这个字,怎么也不能变!”
    李肆毫不妥协,加个宝盖算什么事……“可陛下不改,民间就不能用此字。”
    陈元龙还在坚持,不能用“肆”字,对大家来说可是绝大麻烦。
    “为什么不能用!?要避讳,就只避双讳。”
    李肆赶紧丢出了他早就想好的解决方案,趁着这股文字运动的大潮,改掉避讳的传统。陈元龙呆了片刻,叹服而拜。
    就在南面大张旗鼓地搞起简字运动,甚至皇帝还把名字还给了民间,从此帝王只避双讳时,北面紫禁城里,雍正的朱笔正急速挥洒着,像是一刀刀劈得人体血肉四溅。
    “查嗣庭,凌迟!”
    “查慎行、查嗣瑮,外加查家所有十六岁以上男丁,一并处死!”
    “妻女并十六岁以下幼子发配宁古塔,与边疆有功之臣为奴!”
    写完谕令,雍正眼角瞟到那本《维止录》,冷哼了一声。
    他恨恨地暗道:“敢在文字上砍朕的头,朕就砍了你全家的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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