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再不说清楚,别怪朕……家法伺候!”
    无涯宫肆草堂,李肆正端坐堂上,虎躯随着挥动的衣袖连震,煞有威势。
    严三娘拧着手绢在前,宝音脚尖划着圈圈在后。更后面,朱雨悠和安九秀眉来眼去,暗中沟通说辞,关蒄则跟萧拂眉捂嘴轻笑,对着三娘和宝音指指点点。
    李肆没好气地训斥道:“说正事呢,肃静!”
    身边响起一个奶声奶气的嗓音:“爹爹打不过娘亲的,别嘴硬了。”
    沉寂了片刻,厅房里顿时被莺莺笑声淹没,李肆苦笑着将古灵精怪,已经四岁大的长女夕夕搂住,感叹自己夫纲不振,皇权旁落。
    三娘凑上来,一边揉着李肆肩膀,一边低眉顺眼的道出原委,李肆摇头道:“信不信谁还是其次,总不能还让我蒙在鼓里吧。”
    前些曰子,三娘一反常态,时时随侍左右,他还没太在意。接着三娘的安排更显怪异,她不可能一直如影随形,就指了粗通拳脚,在宫中毫无背景的宝音跟她替班。
    之后还怂恿姐妹两人一同伺寝,此事让李肆暗爽不已,虽然萧拂眉和朱雨悠面薄,晚上都是装睡,总是享了希翼已久的香艳。但接着三娘又插手内廷禁卫和侍卫亲军的人选清查,终于让李肆起了疑心。
    不等他细问,罗堂远、于汉翼和尚俊又先后上报说,四娘动向有异,接着罗堂远才提到甘凤池的事,三娘的异常就此跟四娘联系在了一起。对罗堂远来说,甘凤池有了细作嫌疑,本是小事,还不够入李肆的耳。但四娘接着就去了江南,这事就大了。
    李肆埋怨道:“怎能让四娘去涉险!?她带走了一队黑猫,一个天地会大头目,罗猫妖、于黑手和尚总舵主当下就知道了,能保什么密?你们女人啊……”
    多年前,严三娘曾是青田公司特勤组的成员,甚至还亲自策划并实施过暗杀,但此时一国的间谍细作事,已精密如钟表,再不是她所理解的那种暗中勾当。当严三娘帮着四娘安排行程时,瞒住可能有的刺客也许可能,但要瞒住李肆,却是绝无可能。
    三娘懊恼地跺脚,只当是自己坏了事,替半月前动身去了江南的四娘担心,李肆又笑着揽住她:“我也说重了,现在也只有家里人知道,这事你就别艹心了,交给我吧。”
    就在李肆召集三个情报头目,秘密商讨这一桩自甘凤池而起,有些没头没脑的“谋刺案”时,燕京紫禁城里,雍正眼中含着泪意,放下已失了脉搏的手腕,将锦被上扯,遮住一张枯槁蜡黄的面目。
    “她对朕说,是有人害了她,替朕查个明白!去啊!马上去查!还愣着干什么!?”
    雍正朝养心殿总管王以诚怒吼着,床上已没了生气的是贵妃年氏。
    “皇上,贵妃娘娘体素羸弱,早落病根。正月小阿哥去了,心结难解,这才……”
    从殿外传来这么一声,是侯在外面的张廷玉,听到雍正的咆哮,赶紧捏着胆子提醒了一句。雍正这话说得太直愣了,这么多太监宫女在场,这不是要让谣言满天飞,说皇帝宫闱斗得如此厉害,居然斗死了一个贵妃!?
    雍正身形一晃,咬了咬舌尖,终于清醒过来。殿中就听得他呼哧呼哧的低喘声,好一阵后才渐渐平息。
    “着礼部封赠皇贵妃……”
    雍正艰辛地丢下这句话,脚步重得如缀了铁球一般,缓缓出了殿。
    年妃是年羹尧的妹妹,伴他已有十二年,康熙五十四年时育下了皇四女,两年后夭亡。康熙五十六年,雍正登位后,靠着年羹尧夺了十四的兵权,再平定藏地和罗卜藏丹津之乱,也使得雍正对年妃更为看重,时时宠幸,终于在去年又育下了小阿哥福宜。
    可惜,福宜命薄,年初夭亡,也让年妃一病不起,熬到今曰,终于撒手西去。
    抛开跟年羹尧君臣相扶那一面,年妃跟他已相处十二年,从情感上讲,她这一去,对雍正打击不小,而年妃所育一子一女也先后夭亡,更让雍正深觉同怜。
    苦楚之外,年妃弥留时那话,让雍正又觉毛骨悚然。
    “皇上,宫中有鬼魅,有歼人,是她在害我,是她在害我们母子!”
    年妃说的是谁,雍正清醒过来,已是明白。那自然是顶着淳妃名头,住在紫禁城西北角,真如鬼魅一般的马尔泰-茹喜。
    皇后妃嫔虽知此女跟南面有关,却只当是年妃关联着年羹尧一般,并不理解他跟茹喜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关系。而以茹喜的身貌,很容易就得来了“狐媚精”的评语,妃嫔们也乐于将后宫的诸多嫌怨都丢在这个狐媚精身上。
    可恨自己,连那茹喜的手都没沾,朕将她放在映华殿,真如供菩萨一般……雍正苦涩地品味着失去妃子的滋味,这苦味又牵起之前的失子之痛,而最后吊起的,却是这般不甘。
    映华殿里,听到小李子的禀报,茹喜细眉一挑,嘴角止不住地上撩:“死得好……死得好……”
    她有些激动,挥着手绢在屋里来回踱步,“年羹尧,年内该是要完蛋了!如果他懂得自保,还能留下姓命,若是还不知分寸,怕是人头落地的命!年羹尧一去,四川和陕甘会交给谁?岳钟琪可以暂代,他叔叔岳超龙就在湖南,这对叔侄之间可有得大文章做,引得李肆先去关注西北,咱们大清还有三五年好活……”
    她猛然止步,转向小李子:“去跟南面的人说,年羹尧大难在即!他们就该赶紧下力气,即便说不反年羹尧,也能插手川陕和西北!”
    小李子脸色苍白地问了一句:“主子,奴才不太明白,这怎的能让咱们大清多活几年?若是南蛮得了川陕,咱们大清可就失了大半屏藩啊?”
    茹喜鄙夷地道:“你个小奴才懂什么!?还当是演义里的争霸儿戏?那李肆真要灭我大清,径直从海路而来,自塘沽入京,我大清能挡住他!?他在南面所立之国,是一番全新气象。每多一地,就多一层利害关系,不花时间调理,就要乱了他那一国的根基。之所以这几年不北上,不过是让万岁爷,让咱们满人,帮着他看着这华夏之地。”
    “之前他转头南洋,从洋人口里夺食,是为他那一国划定后院。如今拿下福建,又是因福建和广东关联一体,下一步他会看哪里?江南!失了江南,我大清再无钱粮,也再无回旋之地,我这就是要将他的目光转向川陕,转向西北!给我大清,给万岁爷再争取几年时间。”
    小李子乍着胆子道:“万岁爷……到底能做得什么?”
    茹喜脸色也黯淡下来,旋即振作道:“很多事情,万岁爷还没看得清楚,我也不敢直接点破,但田文镜在江西办得很好,万岁爷睿智,该是能看得透,到底要做得什么,才能跟那李肆抗衡。”
    小李子赶紧附上一句:“主子的心思,万岁爷终是能看见的。”
    茹喜微微一笑,像是期盼,又像是凄然。
    她很明白,即便雍正已对她有信任,但要信她跟南面没有瓜葛,却是绝无可能,就如她绝无可能说服雍正,英华已非大清所能敌一般。
    年妃薨了,雍正本无心理政,宣布休政闭朝五曰,但还没休五个时辰,他就不得不来到养心殿,跟允祥、隆科多、马齐和张廷玉四位军机大臣商讨急务。如果不是事情闹得不可开交,四人是绝不愿在这个时候把雍正拉出来的。最初得报此讯,他们都道绝无可能。
    江西巡抚田文镜跟江西观风整俗使王国栋动起了刀兵!?
    两江总督李卫奏报,田文镜的抚标跟王国栋所遣的九江镇标在南昌城北交火,双方各出动了好几百人,都动用了枪炮,死伤数十人。抚标打跑了镇标,还扣押了王国栋。田文镜已呈上奏折弹劾,但王的家人也将王国栋的奏折送到了李卫手里。李卫不敢私扣,径直发到了京城。
    雍正即便心情郁乱,也不得不强自振作,来面对这桩大事。两位二品大员动用绿营互攻,自康熙中叶后,地方就再没出过这种妖蛾子。如今却在他雍正朝上演了,雍正怎么不心惊肉跳。他跟四位军机大臣的第一反应完全一样,都以为是南蛮在中间动了什么手脚,甚至还是南蛮要进兵江西的前兆。
    仔细看过双方的奏折,雍正才松了口气,跟南蛮无关,纯粹就是田文镜和王国栋之争。
    田文镜是江西第一人,而王国栋是类同钦差的观风整俗使,按理说,这两人本不该有太大的利益冲突。可王国栋报称,田文镜在江西骄横跋扈,视朝廷经制于无物,他不过劝诫一二,田文镜就杀了他的两个家人,还企图将他就地构害。他调九江镇标,不过是自护,却不想田文镜居然把江西当作自家私国,悍然调动抚标,起了兵灾。
    田文镜却弹劾王国栋一到江西,就跟当地豪绅勾结,抗阻他在江西所行新政,甚至还让家人鼓动地方府县作乱,所以他不得不杀了王国栋的家人,本只是想召王国栋质询,王却悍然招兵,形同谋逆,这才动了手。
    两方各说各话,即便雍正赏识田文镜,觉得多半是王国栋坏事,但两位大员在地方上动兵,都是罪无可赦,抖着田文镜的奏折,雍正就暗自怒骂,手下真是没有一个安心能用的人。
    马齐问张廷玉:“田文镜在江西,到底行政如何?”
    他这话已是隐隐在责田文镜,谁都知道田文镜是新政急先锋,而马齐本人是坚决反对这些新政的,眼见有机会压压新政势头,自然不会放过。
    允祥道:“行政如何还看不到,可南蛮前番进兵江西,被他打了出去,却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没错,之前英华进犯江西,三面都没能啃动,成为朝廷重创了南蛮的绝佳宣传材料,虽然实情不过是英华军小规模的试探,动用兵力不过千人,死伤不过二百,更没一个俘虏留给了大清,而江西兵则付出了死伤近两千的惨重代价。
    隆科多神神叨叨来了一句:“可这般肆意妄为,是把江西当作了他田家的么?他田文镜好大的胆子!”
    雍正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允祥的话是关键,马齐的立场也清楚,可隆科多……怎么屁股也歪了?
    张廷玉赶紧和稀泥:“不管此事内里,地方大员动兵互攻,都是杀头的罪!要先论他们的罪!”
    雍正再看了一遍奏折,特别是王国栋的奏折,眼角忽然一跳。
    这田文镜,不仅是有才,还有着大决心啊。
    雍正这么感叹着,对四位军机大臣冷声道:“田文镜在江西有专权,是朕许了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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