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昊摇头:“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西班牙人都愿意投降。”
    接着来的雷班度总督恭谨地道:“那些以信仰之名,将马尼拉的西班牙人推向无底深渊的恶人,他们的罪行已被所有西班牙人认清,他们将受到公正的审判。”
    贾昊皱眉:“公正的审判?谁的公正?在没有清算有关人等对我中国人犯下的深重罪行前,他们还无权接受你们自己人的审判。”
    雷班度总督鞠躬:“是的,所以此刻他们都还只被关押着……”
    贾昊冷声道:“他们!?到底谁该接受审判,难道不该由我们决定,而由你们自己决定?”
    总督额头冒汗,继续鞠躬,贾昊却又放缓了语气:“当然,在最后关头,愿意跟我们中国携手的人,我们可以宽大处理。”
    总督赶紧打蛇顺棍上:“那么关于大帆船贸易的事,还有马尼拉乃至吕宋的未来,贵国如果越早确定有关方针,相信我们两国,也会越早抛弃旧怨,共同面向未来……”
    这是总督想讨来一个说法,以便安定西班牙人的惶恐之心。贾昊心说,你是能从我这讨得说法,我却不能从四哥儿那里讨得说法,我还要一个人,独力面对部下,乃至国中舆论的怒火。
    “陛下!为什么还要保留大帆船贸易,跟西班牙人做生意!?我们在马尼拉死了成千上万的人!连田哥都阵亡了!陛下!?”
    还没轮到贾昊承接怒火,四娘的怒火已经裹住了李肆,此时李肆又回到了昆仑岛鹰扬港,正准备北归。
    李肆对四娘这样的身边人没有太多隐瞒,听到李肆并不准备将马尼拉的西班牙人屠戮干净,甚至还要跟对方继续做生意时,四娘愤怒了。
    当年跟她一起被李肆买下的流民孤儿,很多都已是中高级军官,不少在马尼拉抛头颅洒热血,其中的田堂坚跟王堂合、方堂恒以及杨堂诚一辈,在吕宋派遣军里担当炮师副统制,半月前殁于炮战,是此战牺牲军人中职衔最高一人。
    田堂坚之下,英华军官兵在这两三个月里,战死已超过三四千,病亡也有近两千人,到这一战落幕,光死者怕都要超过八千人,如果算上华人劳夫,再算上为西班牙人效力的华人,马尼拉一战,吞噬的同胞高达三四万人。
    四娘是女儿家,也没认真想过要将西班牙人赶尽杀绝,总得分军人和平民不是吗?可如此惨烈的牺牲,到头来还是要维持住大帆船贸易,这一仗打得着实荒谬,仅仅只是拿到吕宋的统治权,这代价似乎太沉重,所获似乎太少了。
    李肆想揉揉这姑娘的脑袋,四娘却板着脸地扭开了身子,眼中还含着泪花。
    能明白将士们到底是为何而牺牲的人,还真是少数啊。四娘的怒火还没什么,若是三娘在这,还不知是怎样一番光景呢。
    李肆苦笑,最初就没想过要将西班牙人的大帆船贸易线抹掉。这条贸易线上,每年流动着数百万两白银的货物,如果这一仗打下来,这条贸易线丢掉了,那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简要地作了解释,四娘一边流着泪,一边依旧不解,极度的不解。既然最终还是要跟西班牙人作生意,大家不能好好谈么?为什么还要起一国,不,已是多国大军,要打得尸横遍野,天地无光?
    李肆再笑了,女人的思维啊,不,不只是女人,怕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吧。谈?若是世间的利益纠葛,都能靠嘴舌化解,地球早就步入大同社会了。
    谈肯定是需要的,但不付出牺牲,不打得昏天黑地,让彼此明白力量强弱,砝码轻重,由此明确双方的地位,又怎能谈出结果?
    “做生意可不是你赚五成,我赚五成,大家和和气气。做生意,从来都是有人吃大头,有人吃小头。这条贸易路线,以前是西班牙人吃大头,中国人吃他们掉落的渣滓,而现在么,是我们要把控大局,他们只能吃小头。”
    李肆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道,保住这条贸易路线,可不只是吃多少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这条线可牵着英华,乃至整个华夏的未来。
    四娘像是被说服了,可还是撅着嘴,她很难接受,将士们的热血,居然是如此紧密地跟银钱挂在一起,在她看来,不管是对军人的荣耀,还是对国民的信仰,这都是一种亵渎。
    李肆正色道:“为银钱而战怎么了?战来这些银钱,朝廷可以广行教育,救济贫苦,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靠自己的劳作分得更多利益。军人抛头颅洒热血,只是卫国吗?错了,军人更多是要为这一国,为所有国民,挣得更大的利益。”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悠悠道:“比起保家卫国,这样的牺牲,难道不是更值得的吗?”
    四娘的声音更小了:“可……可怎么保证,大家都能享得这些好处?”
    李肆笑道:“那不就是四哥儿我,我带着的朝廷,还有地方上的官府,要努力做到的事情吗?”
    嘴上笑着,心头却渐渐沉重,这可是比战争更艰辛之事,就说吕宋和大帆船贸易线的后续处置,国中将起的烽烟,恐怕更胜马尼拉。
    清香又裹住了李肆,四娘正抹着眼泪,凑过来小意地道:“我给四哥儿锤锤腿背,好么?”
    理解透了这牺牲的意义,马尼拉,圣地亚哥城堡里,贾昊此时的感受,就如同数千里之外正享受着四娘香艳服侍的四哥儿一般,舒爽而腻意。
    仅仅只是物资上的收获,这一战就已非同寻常。圣地亚哥城堡的十多座教堂里,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军中参议粗粗估算,价值至少超过百万两银子。
    这就是信仰……贾昊嗤笑着西班牙的教士,居然还有资格抨击那些投降的西班牙人是被金钱腐蚀了信仰。何止是金银,马尼拉教会掌握着整个马尼拉六成土地,教会的收入甚至是马尼拉税收的两倍,他们才是马尼拉的主人,当然要顽抗到底。
    教会、总督府和军营等中心地带的缴获算作全军战利品,其他的,就分给下面的部队了。贾昊将驱策勃泥殖民军的手段拿了出来,一个字:抢!抢到的就是你的。
    但这抢也是有规矩的,首先分片分区,不准乱串,其次不准烧杀劫掠,土人不算,西班牙人身上的不准抢。第三是仆从军也有份,但必须由英华军带领。
    马尼拉市区本已毁了,但多处建筑,包括教堂等还完好,诸多财宝也没来得及被西班牙人转移。之前因为忙于战事,这些地方都被置于军管,现在则连通圣地亚哥城堡一起开放,让军队自己去抢。
    有仆从军在,英华红衣军的表现简直就是温文尔雅,反正分好了区,每区仆从军和英华军的盘子都在一起。英华军动嘴,仆从军动手动腿,抢劫格外有序。
    看着大片灰衣兵在少数红衣兵的带领下,如扫地一般积起各类物资,一帮身上绣着红线的灰衣军官感慨万千。
    莫高极,黎朝节制,武仑阁,暹罗王子,阮福澍,广南阮主世子,还有柬埔寨、占巴塞和兰那等国的王子宗亲等等仆从军的将帅聚在一处,正聆听着枢密院海防司南曹主事陈大定的训诫,其中甚至还包括河仙河仙莫家莫天赐所率的莫家军,他们是以自愿身份来此向天朝证明自己的忠诚,三佛齐以北华人国大北年的国主杨典也亲自带了几百兵丁,要以此战显示北大年人效忠天朝的决心。
    陈大定是在给他们安排随后的撤军事宜,这番抢劫是额外收获,丰厚的报酬都已确定,众人感慨的是英华国力之胜,武功之强。而自己的国家,能攀上天朝的战车,又是何等幸运。
    跟仆从军的喜悦比起来,为此战出了大力的民夫,特别是马尼拉的民夫,更是满怀期待。范四海和尤明贵等首领已经传递了军中高层的保证,每个人的物质奖赏不会太多,但分得马尼拉的宅地,或者是城外土地,这一桩是绝不会落下的。另有两件事让马尼拉这些华人民夫心怀喜悦,一是马尼拉的土人几乎都是为西班牙人效力,他们势必要被“处理”掉,一是英华依旧会维持跟西班牙人的贸易,马尼拉不会就此衰落。
    最大的赢家更属海军,用胡汉山的话说,经此一战,海军已成了暴发户。尽管贾昊为平衡陆海利益,不仅为伏波军安排了上好的“良田”,甚至还将城堡南面整个港口区划给了海军“清扫”。可在胡汉山眼里,陆上的东西根本就不入眼。
    “所有水上的,水下的,都是我们海军的!”
    胡汉山豪迈地说着,有他这话,整个马尼拉湾都是海军的。海湾里那数十艘商船里找出来的百万两金银货物,也都全归了海军。
    金银不算,整个马尼拉湾还留有二三十艘堪用的大船,其中不少都是战舰,而那艘“皇家九月”号战列舰,更让胡汉山和海军将士们笑得合不拢嘴。也许是西班牙还存着守住城堡的幻想,居然没有将其彻底破坏。这艘战列舰只被破坏了尾部和后桅,还有修复价值。
    不过胡汉山在检视时还是跳脚骂着早前随他进港偷袭的勇士,“少塞一桶火药会死啊!”
    几曰抢下来,除开必须上缴的战获,英华军所有将士都腰包鼓鼓,甚至仆从军每人都分到了价值二三十两的缴获。
    兴高采烈之余,见到营地后的临时坟地,墓碑层层叠叠延展后,将士们又都沉默了。
    战争结束后的十来天,军队高层忙于处置诸项交接事务,基层则忙于搜刮战获。两面都大致忙完后,胜利和收获的喜悦渐渐消退,将士们开始觉得,那些被拘押在临时营地里的西班牙人,格外的刺眼。
    他们依旧服色光鲜,一身金银,他们还好吃好喝,没遭虐待,他们依旧骄傲地仰着头颅,眼中没有一丝羞愧和忏悔。
    战友们的鲜血,马尼拉华人的悲惨命运,再度在将士们脑海中翻腾起来,而军中那个传言,说都督允诺依旧保持大帆船贸易,跟西班牙人礼尚往来,随着片片细节而渐渐拼凑成真。
    基层将士们的情绪汇聚而起,让高层军官们开始坐立不安,原本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对贾昊这项决议心怀不满。
    “贸易之事是国策,也是未来之事,现在这些西班牙人,到底要怎么处置?”
    盘石玉意见最大,在军议例会上径直向贾昊开了炮。
    贾昊淡然道:“罪行一定会得到清算,诸位少安毋躁。”
    随着贾昊这一句话落下,马尼拉的西班牙人,终于迎来了他们等候已久的裁决。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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