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顿珠满脑子蒸腾着愤怒和羞愧,几乎快掀了自己的头盖骨,他带着一帮禁卫策马狂奔,可人的技艺,马的脚力都不及对方,就只能勉强缀在后面。这时他无比痛恨益阳的官府,为何修了这平坦大道,甚至痛恨东莞马车卖得满天下都是,对方也有跑得飞快的马车。
    “贼子抓了盘大姑!?”
    四娘此时也急驰到了兰溪天庙,见一地尸首,惊得花容失色,却被一个熟人拦住,那是贺默娘,一番比划,四娘大致明白了事态。
    正要策马追出去,贺默娘却一把抱住她的腿,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示意自己也要去,态度坚决,四娘难以拒绝,只好将她扯上了马。
    两个姑娘体轻,马又是好马,双人单骑,如箭离弦,飞奔而去。片刻后,五百禁卫从益阳县城赶到,带队翼长得知盘大姑被抓,不敢怠慢,统领着大队也追了下去。
    如果将视野升到天空,再俯视而下,此时的益阳已沸腾起来。朝北急奔的一辆马车和十多骑人马就像火星一般,将整个益阳点燃。在他们身后,先是数十骑直直追着,再有一骑双人渐渐追上,接着是数百骑士卷起冲天烟尘。而在大道两侧,信使飞奔,将益阳附近所有巡警、卫军都翻腾起来,数千甚至上万人正一群群集结。更有信使朝长沙、湘阴而去,那里是数万之军所在。
    除开军政信使,同时正有无数人朝长沙急急奔去,除了兰溪天庙的祭祀和英慈院的医工,大多数都是民人,他们紧抿着嘴唇,眼中积着浓浓的愤怒,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盘大姑被贼人抓了!
    下午三时许,李肆收到盘金铃被劫的消息,再难抑止怒意,一拳头砸上书桌,接着跳了起来,再一脚踩下,将那柚木书案硬生生踩断。
    回报的禁卫是现场亲历者,从他的口中得知劫匪都艹陕甘口音,隐隐还听到军门、参戎一类的军中称呼,李肆当时就明白了劫匪身份:新上任的湖广提督马见伯。
    这消息是军情司从清廷邸报里整理出来的,该人具体动向却不清楚。清廷在湖广这一年多如龟孙子一般缩着,新上任的两个巡抚虽让情报部门警惕,其中鄂尔泰还入了李肆的眼,但都想不到会有这番动静,更想不到那马见伯有如此胆魄和能力。
    怒火在李肆胸膛里熊熊烧着,熏得他双眼赤红,一脚踩断书案都还泄不掉身上的躁狂之气,他拔出腰间月雷铳,四下扫视,似乎那马见伯就在眼前。
    这一扫,只看见那跪在地上汇报的禁卫,怒火顿时转到另一个方向,让不到百人的贼子生生劫走盘金铃,你们这些家伙是吃屎的么!?
    禁卫咬牙流泪地将脑袋叩在地上,心说兄弟们这番失职,就算被官家一枪崩了也绝无怨言。
    刹那间,李肆心中还真闪过这样的念头,可接着就被心底升起的一股冰寒之气压住,那是自责。
    盘金铃在湖南待了一年,要朝她下手,怎么也不会选这时候,分明是马见伯误以为自己去了兰溪。直白说,要追问元凶,自己还脱不了干系。
    李肆冷静下来,脑子急速开动。
    马见伯劫走盘金铃,自然是将其当作了筹码,该是没有姓命之忧。可那家伙朝北直奔,估计湖上也有接应,想要拦住马见伯,不能抱太大希望,就得考虑最坏情况下的应对。
    “筹码……想要把我的女人当筹码,就得看清自己会付出什么代价!”
    眼中怒焰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森冷的寒光。
    “拟谕!湖南卫军,尽数汇聚桃源、汩罗!”
    李肆沉声说着,杨适就着地板奋笔疾书,湖南卫军有三十多营近两万人,比广东卫军更接近于战兵。这番调动,一东一西,像一只大钳,直逼常德和岳州,自是要对清廷制造压力,杨适是这么理解的。
    “急召吴崖到长沙,任湖广都督,统神武、龙骑、铁林三军!”
    接着李肆第二道命令,让杨适吃了一惊。先不说吴崖号称人头珠帘,这一年都在黄埔讲武学堂讲学进修磨心姓。就说单独再设的这个湖广都督,划入三军,就已彰显李肆要夺整个湖广的用心。
    “张汉皖任川陕都督,统羽林、龙骧两军!”
    第三道命令一出,杨适顿觉笔头沉重如铁,还要席卷川陕?这可是大违李肆原本所定的国策。
    “萧胜任江东大都督,统鹰扬、虎贲、伏波三军!”
    第四道命令发出,杨适再挪不动笔头,他艰辛地道:“官家,盘大姑虽要紧,但也不能以私情入国政……”
    这四道命令,根本就是要全面北伐!杨适本人其实也是个北伐派,平曰看满嘴嚷着越得地就越亏的工商总会不满,跟三贤党一样,想着能尽早北伐,光复整个华夏。但先不说没有准备就贸然尽起大军,就说这北伐,其实是为了盘大姑,似乎有些……那个啥了吧?
    私情!?
    李肆看住杨适,看得后者背上骤然起了一层汗,那目光初觉森冷,深处却蕴着似乎能融化金铁的炽热。
    我不是电脑,在这世界也不是在玩战略游戏!之前不北伐,就是跟私事无关,可以冷静地计较利益,可以为华夏的未来作全盘考虑。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是对方要拿我的女人来要挟我,什么长远利益,那就只能丢在一边。连自己女人都护不住,还谈什么国家民族?
    “这几道谕令,下给枢密院,同时传给各家报纸……”
    心声自然不能吐露,李肆压住眼中精光,淡淡地说着。
    杨适如释重负,李肆真有心乾纲独断,一力北伐,就没必要给枢密院下令,而是直接以总帅部的名义下军令。现在只是对枢密院下谕,按照政务流程,就得在国政会议上过一遍,那时肯定会有人提反对意见。
    再亲[***]代要将消息传给各家报纸,李肆的用心就很明显了,这只是造势,目的是给清廷传达即将北伐的风声。
    看着像是想透了的杨适,李肆心说,这不止是造势,一旦需要,他就要直接以总帅部名义下军令。
    接着李肆道:“给天地会和军情司在湖南的人下令,让他们从正侧两面,给燕京的雍正传消息,同时给湖广的清廷官员带去警告……活生生,血淋淋的警告!”
    就在李肆为了盘金铃,开始启动军政两部巨大机器的同时,益阳北面的浣江,洞庭湖畔,快蛟船屁股后也翻腾起洁白的浪花。
    “军门快走!容我等引开追兵!”
    马见伯这支队伍仓皇上船,已经只有十人不到,眼见后方烟尘大起,几个部下毅然留下。
    “好!好!你等的忠义,我马家忘不了,朝廷也绝忘不了!”
    马见伯含泪而别,快蛟船踏板撸桨并动,离岸急驰。
    驶入茫茫洞庭湖,部下问:“军门,咱们往哪里去?”
    马见伯脑子也在急速转动,西面常德虽近,但龙阳县却在南蛮手中,这一段湖面绝难躲得开南蛮的追捕。
    他沉声道:“向北!去鼓楼镇!”
    岳州也不能去,南蛮大军离岳州太近,最好是把盘大姑带到荆州或者武昌,先置于安全之地,再来跟李肆谈交易。当然,只要能带到洞庭湖北岸,盘大姑的去向,以及该提什么交易,那都不是自己这个湖广提督能作主的事了。
    岸边惨呼连连,几个企图引走追兵的骑士被散成大网的禁卫轰下马来,看向极远处,在湖面拉出一道白浪的船影,格桑顿珠绝望地将自己头上那顶视为珍宝的鳄鱼皮毡帽摔在地上。
    “船!赶紧去搜罗船只!绝不能放弃!”
    清脆呼喝响起,四娘赶到了。
    看看跟四娘并乘一骑的贺默娘,因为绝少这般策马急驰,正紧皱眉头,喘着大气,但双眼却直直盯着湖面,没一丝颓然的凄苦,格桑顿珠羞愧不已。
    他咬牙低吼:“不救回盘大姑,我们就没必要回去见官家了,小红,到时你直接砍了我们的脑袋!”
    无心纠正格桑顿珠用旧名称呼她,四娘皱眉道:“要你们的脑袋有什么用?盘大姑真要有了不测,你们就去燕京取雍正的脑袋!”
    益阳城,李肆从没觉得时间会有这么慢,一分一秒,他都在盼着事情能有转机,但现实却是无情的,他之前料定的最坏盘算已经出现。马见伯真不是一般人物,就如他堂兄云南马会伯一样,思虑周全,行事狠决。已经带着盘金铃遁入洞庭湖。
    益阳县连带西面龙阳县,东面湘阴县已经全面动员,水巡尽数出动,还发动了民间无数渔民,拉开密密大网,将洞庭湖东西两面拦住,同时天地会和军情司的密谍也涌入常德和岳州,只要马见伯带着盘金铃在这两处地方现身,就绝无逃脱的可能。
    但一整天下来,没有一点消息,那就说明,马见伯是直接朝着洞庭湖北岸去了……“雍正……是发了什么神经?”
    李肆一夜未眠,想了很多,盘金铃遇劫这事,已从盘金铃和马见伯这层表面,深入到了眼下时局的背后。他忽然发觉,自己是不是算漏了雍正的动向?之前清廷各方人马都朝广东而来,明暗都有,莫非是雍正开始对自己这一边起了什么用心?由此各路人马才壮起胆子,想在自己身上豪赌一把?
    怎么可能呢?雍正没这么二吧?
    他不过才收拾了老九和十四,老八还摆在身边,国库更是空空。要兵没兵,要钱没钱,就开始转头来招惹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或者说是他有了什么依凭,知了什么消息,确定我要倒霉,所以才趁火打劫?
    再转换角度看,有没有可能,是他在借此警告我,并且趁机要挟,想从我身上再拿到便宜,以便他得了更多威望,好固他权柄,行下一步之事?
    总结而言,都可以推测出一桩可能,如果这番动向不是各方自发的孤立事件,如果雍正此次不是真二,连点基本的政治智慧都没有,那就说明一件事,的确正有危险逼近,但我还并无自知?
    李肆想得头疼,赶紧转回现实问题,盘金铃,要怎么救回来。
    湖南辰州府,另一个人暴跳如雷,冲出他的统制衙署,高声叫唤道:“铁林军!备战!”
    一个肤色黝黑,面目轮廓却俏丽可人的少女瞪眼道:“盘石玉,你在发什么疯呢!?”
    这人正是新建铁林军的统制盘石玉,他转头看住那少女,想骂人却不敢骂。这位可不是一般少女,而是贵州招讨使陇芝兰,他的铁林军四营里,三营都是各族少民,陇芝兰从贵州替他募了不少各族好汉。
    他咬牙切齿地道:“鞑子抓走了我姐!”
    陇芝兰呆住,片刻后,怒意也罩住面目,她跺脚道:“光你们铁林军怎么够!?我贵州卫也要去!”
    轮到盘石玉愣住,他皱眉道:“我是四哥儿召唤,可你……四哥儿没说要你贵州卫动,这可是违背军纪!”
    陇芝兰道:“那我辞了那个什么官,让我的族人退了卫,变作了老百姓。四哥儿……皇帝陛下,就对我下不了令咯!”
    盘石玉即便心急如焚,也被陇芝兰弄得啼笑皆非,“别别,我向四哥儿飞马请令,允你也跟着一起去好吧。”
    诸如此类的请战令,如雪花一般飞到了李肆手中,而李肆此时还不知道,更多不必向他请令的人,已经自作主张地踏上了征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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