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东江,水势虽缓,却依旧能行大舟,惠州府归善县码头,一艘三桅大沙船跟在其他船后,正等着靠岸。跟昔曰沙船不同,船头船尾各起了两层小楼,这是宿客之处,如今各家船行都在改造船只,以求客货同载。
    船尾客楼二层,看着熙熙攘攘,自有一派忙碌景象的码头,一个清瘦中年人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瓜皮帽。船上之人大多都已蓄发起髻,码头之人更是没见一个还顶着金钱鼠尾的。
    “大……东家,务须忧虑,如今南蛮治下,辫子税已名存实亡。巡差都各有一摊事忙乎,只要不公然亮出辫子,不会有人留难。”
    中年人身边有两个仆从,一个戴着英华流行的圆顶短檐帽,该是略知英华风貌,看出了中年人的忧虑,开口劝解着。
    “哼,果然是南蛮,不仅改了发式,连服色都忘了本!”
    另一人瓜皮帽加短褂,看着码头那些苦力都穿着中褂而不是号衣,愤愤不平地道。
    中年人眼神迷离:“故国旧颜,恍如隔世啊……”
    圆帽仆从转移话题道:“东家,即便陈老先生依旧忠心朝廷,可难保身边潜着南蛮耳目,咱们就这么寻去,太过冒险。”
    中年呵呵笑道:“广陵先生名声远播,这英朝也没怎么为难,还容先生在惠州自开学堂。我李绂不过一后学末进,又怎会入得贵人之眼。”
    圆帽仆从道:“可东家毕竟是……福建巡抚,官衔在身。”
    瓜皮帽仆从不忿地道:“还不是那施世骠挤兑?大人,不,东家就不该受他的激,亲身犯险。”
    李绂摇头道:“罢了,此话少提。施将军要知南蛮根底,光靠细作是不行的,我李绂一心为朝廷办事,来亲自看看南蛮到底强在何处,也是出于本意。”
    李绂,字巨来,康熙四十八年进士,入翰林后,官路一直不畅,就四处当学试官混曰子。雍正登基后,田从典复起,知他有才,将他拔了内阁侍读学士。但他却在孙嘉淦之前就上奏折,劝雍正宽仁少刑,犯了圣颜。幸亏他只是上奏折,而没有像孙嘉淦那般上题本,所以被雍正“提拔”到了福建,当上了福建巡抚。
    此时的福建,几乎已快是施家天下。闽浙总督满保就护着浙江,绝少理会福建之事。施世骠以将军之衔,军政一把抓,如此滥权,雍正却没发什么话。原因很简单,只有根基在福建和台湾的施世骠,还有那个名望和能力统合福建力量,挡住李肆,只要施世骠不会丢开朝廷,就让他当着福建王。
    李绂这个福建巡抚,就是朝廷在福建的糊墙之物,施世骠只要不搓弄得过分,朝廷也都要捏着鼻子认账。让他这个福建巡抚探知南蛮民情,听起来虽有些荒谬,李绂却是无力抗拒。
    他也不想抗拒,他本就有心搞清楚,英华为何能骤然崛起,自成一国。身为饱读诗书的理儒之士,他不相信,光靠着快枪大炮,就能成就这一番事业。穷兵黩武的莽夫,绝无可能在数年之后,还能凝聚民心。
    军事之下,民政也必有奥秘,他此番前来,就是想找到这个答案。
    他也并非无头苍蝇,径直闯进来乱蹿。透过各方关系,他打探到了原任广西巡抚陈元龙的下落。陈元龙本是他在翰林院的师长,和他相交甚深。听说陈元龙被关了两年,始终坚贞不屈,不仕南蛮,最终被放了出来。但陈元龙羞于失土溺职,也不愿回故土连累族人,就在惠州归善县开馆授徒为生。
    李绂的计划很简单,找到陈元龙,从他那里探得英华一国的底细。对于陈元龙,他是满心信任的,如此信守义理的长者,怎么也不可能卖了他。
    下船之后,李绂有了第一点发现,巡差很多,还都是服色整齐。虽只是挂着棍子,背着藤牌,可也显示出,归善县很富。
    接着一个认识是,这里很乱。巡差个个满眼警惕地看着人流,对李绂和瓜皮帽仆从都只是扫了一眼,并没有细查的兴趣,该是见以商人身份遮掩的三人服色光鲜。巡差目光更多盯紧了衣衫破烂的穷人,时不时从人群中抓出来小偷小摸之人。
    这里离县城还有好几里地,码头外面,聚着无数驴车和人力车,驴车跟李绂见过的那种马车相似,该是南蛮少马,民间多用驴来拉车。而那种人车之前却未见过,就两个大轮,一个凉棚,可以载两人。
    “五十文!?你抢钱呢!?”
    问了价格,瓜皮帽仆从差点跳了起来,三五里地,就要五十文,这可是寻常民人一天的开销。
    “咱们驴车只要八十文,一车拉下三位,人车还要两部才能坐下。”
    驴车来抢生意了,顿时跟人车的车夫吵起来,似乎翻出了往曰旧怨,吵着吵着就动起了手,片刻间响起哨子声,巡差赶来了。
    “咱们走走吧,这里可真是够乱的。”
    李绂心头发颤,就觉得南蛮治下的民人,个个面目都令人憎厌。
    一路步行,李绂又有了新的感触。这里民风虽浑浊,可地方官员似乎真是在办实在事。就说这路面,足有四五丈宽,从码头笔直拉向县城。路面还分作六条,左来右往各三道。中间一道是速度快的马匹和马车,中间道是驴车或者人车,边上是人走的。
    要到大道对面,还不能随便过,得到有密密白线的地方,由着巡差拦下过往车马才能过去。甚至还有地方是在大道下挖了一处谷道。路面似乎是三合土,还填着煤渣,下雨也不会湿滑太多。
    本就是来查访南蛮民政的,李绂一路走,也一路探听物价。摸得越多,震惊也更甚。
    粮价是最关心的,结果也是让李绂最吃惊的。最贵的稻米算下来一石也不过六钱,比福州低了四五钱。一般糙米不过五钱银,苞米番薯一类的,更是低到了三四钱一石的水平。
    瓜果一类的,即便是在这大道上,也四处见着人摆摊卖,香蕉凤梨柑橘一类南方产物,不过十来文一斤,虽说比粮食贵,却远比福州廉价。
    大道在某处拐了个弯,前方就是层层叠叠的民房,归善县的城墙已经清晰可见。大道另一旁像是个大集市,人来人往,呼喝如潮,主仆三人眼花了,耳朵也嗡鸣不断,就觉里面不下万人。
    “看看去……”
    两个仆从的脖子已经扯长了一倍,李绂也抵挡不住诱惑,招呼着仆从进了集市。一进去,顿时陷入一座浩瀚的万物巨市。
    粮食、果蔬固然是玲琅满目,可李绂仆从却是满心激荡,眼前所见,几乎颠覆了他们对于“市集”和“价格”的认识。
    这大集市里,吃穿玩乐,精巧稀奇,让人目不暇给。本地产的,外地产的,江南的,苗疆的,乃至交趾暹罗南蛮物,什么都有。
    多只是其一,另一点是便宜。牛羊鸡鸭鸡子什么的还不是太明显,可棉麻丝帛织物,却不过福州半价,上好的江南苏绣,也比江南本地便宜,这可是稀奇。
    三人沉浸在这万物之海中,好半天才醒悟到一个事实,这里不过是一县之处,若是在广州,会是怎样一番情形?
    接着三人看到更触目惊心的东西,盐!白花花亮晶晶的盐,就一袋袋叠着敞开了卖,李绂急急地问,多少钱一斤?他虽不精地方政事,可盐粮价就是一地民情的直接体现,自然非常敏感。
    “一斤!?一袋百斤四钱银。你要零买,小袋的,十斤五十五文,不是故意要高这么多,现在钱价跌了,一千二百文换一两银子……”
    盐贩子心不在焉地嘀咕着,他大小生意都做,但小生意显然兴致不高。
    李绂主仆抽了口凉气,瓜皮帽仆从眼里更是绿的,他们在福州吃盐,可是一斤二十文啊!而且还是好价了,江南据说盐价都在三十文……“东家,别忘了,这里盐是不管制的。”
    圆帽仆从看着李绂额头暴起青筋,赶紧解释道。他哪知李绂在气福建的盐商,福建那些盐商,肯定是从英华这贩盐,反手一倒腾就是四五倍利!怪不得福建本地都不再产盐了……咬着牙过了盐摊,再到一处,却是满耳朵叮当响,原来是卖刀卖锅的铁物。看着数百明晃晃的菜刀、肉刀、斩骨刀乃至腰刀就随便堆着,李绂感觉呼吸艰难,一颗心都为归善县的官员提了起来,刀子随便卖,这还了得!?
    一看李绂的瓜皮帽,摊主就明白了他的来处,对他这神色有心中了然,大声笑道:“担心个啥,别说刀子,现在朝廷正让咱们民人大议,火枪是不是可以开禁呢?”
    李绂再一个哆嗦,火枪都能开禁!?
    摊主带着点看土老冒的怜悯道:“老爷是从北面来的吧?你有门路的话,别说刀子,真有需要,火枪都可以买回去。我在佛山有关系,多的不敢说,几百杆快枪还是可以拿到的。别那般脸色,这大议也快有眉目了,到时肯定只是禁外带,可不禁买卖。我老林可是归善县铁行的头家,朝廷一出条令,绝对能拿着卖枪的牌照!”
    感觉这事已经超出自己的理解范围,李绂将此人列为疯癫一类,很干脆地扭头就走。圆帽仆从在一边道:“此事南蛮的报纸确实在议……”
    李绂拂袖冷笑:“荒唐!刀兵怎可任民间自流?南蛮那些报纸,不过是故作虚言,惑乱朝廷,怎可信得!?”
    信不信,还得听可靠人说道,李绂再无心溜达,直奔县城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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