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华不是捅了马蜂窝,而是点着了一枚特大号的开花弹。两天后,当张文焕带着五千广东兵到达时,王华已经退到河东,正疯狂地挖着沟。对岸聚起上万民勇,数百条船堵住了江面,船上全是持枪民勇,虎视眈眈地“围观”着河东清兵。
    五千清兵到来,也没吓退这帮“义勇军”。驻守郴州永州的蓝衣内卫到了一千多,驻守湘潭的教导营红衣兵也到了一千多,再加上一千多禁卫黑衣兵。以及虎贲军参军,军令厅湖南安抚使杨俊礼从“义勇军”里选拔出来的三千多民勇,不算那上万义勇军,衡州就已有七八千战兵,一眼望去,衡州成了一座五光十色的大军营。
    张文焕本还存着跟王华一般的心思,想着在河东站住脚,等候延信大军赶到。可下午谢定北带着大队人马渡江,直逼他们仓促而就的营寨,张文焕很理智地转进了,缩到东北三十里外的望山扎营。虽说对方大多是民勇,张文焕却很清楚,自己这边,不管是士气、战技还是装备,都比不过人家。
    “金铃,天王真生气了,还当场骂你是……”
    见到盘金铃,龙高山一脸幽怨地说着。
    “蠢女人是吧,还知道你是来抓我的,我已经收拾好了。”
    盘金铃带着贺默娘,一人提起一个小包裹,眼巴巴地看着龙高山,就等着他来押人。
    对着那双明亮透心的眼瞳,龙高山无奈地摊手:“那不可能,天王是让我送你回广东。”
    瞧盘金铃一脸期盼,自然是希望李肆把她“抓”到身边去。原本李肆在大帐里也是这么说的,可后来觉得自己身边更不是安全之地,所以特意交代,要龙高山把盘金铃“押”回广东。
    盘金铃摇头:“不让我去,我也不回!万一……没我怎么行!”
    那眼瞳里漾着隐隐泪光,龙高山心口一热,他知道了,为什么盘金铃要坚持留在衡州。
    他哑着嗓子强笑道:“天王怎么可能出事?”
    盘金铃摇头:“怎么可能?他额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广州百花楼、清远薛园又是怎么回事?他都写好遗书,作好了准备,我为什么不能备着那万一?”
    她转过身,不让龙高山看到已经挂在眼角的泪痕。那所谓的“万一”,说的自然是李肆受伤甚至……“他什么都好,就这一条惹人厌,为什么死命要将我……将我们推开,总顾着自己去遮风挡雨?我们能做的,我们也该做的,你看……”
    盘金铃想的还不止如此,她指向窗外,无数民人背着枪来来往往,他们脸上既是兴奋,也是凛然。
    “他们是为我而来的吗?是,但也不是,真正让他们聚在一起,拿起枪抵挡清兵的,不就是他吗?是他造出了我盘金铃,是他创了这英华国,现在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在为自己而战,为未来而战。”
    盘金铃的话语充盈着一股虔诚而纯粹的热烈。
    “这国已经不只是他的国,他已经让很多人开始觉得这是他们的国。他,也不只属于他自己,他还紧紧连着我……我们。”
    盘金铃的侧面映在光下,有如天庙中那慈爱却又肃穆的女娲一般,让龙高山也看得痴了。
    “我……我会跟天王说清楚的……”
    他被说服了,盘金铃的话正是他的心声,他满心想的也是守在李肆身边,跟着李肆一同,去直面那位原本有着无上威严,正挟半国之力而下的满人君王。
    “盘大姑在这里!?怪不得一下涌来这么多人呢,该死,她可是尊活菩萨!动到了她,怕不惹来十万人!大帅,咱们也算是逼住了贼军粮道,就与贼军在此对峙,坐看前方战事如何?”
    望山营寨,得知了衡州这番热闹的由来,几乎所有广东和江西军将都泄了气。众人看向王华,王华看向张文焕,张文焕也只得硬着头皮向延信建言。
    “盘大姑?何方妖女!?尔等是受了什么蛊惑,竟然被一个妖女吓软了手脚!?”
    延信高声骂道,他本是湖南主将,现在被康熙一脚踹到江西,沦为战场配角。领着六千广东残兵,七千江西绿营,负责截断贼军粮道。本就极端不爽,听到部下竟然以这般荒唐理由推脱不前,顿时就怒发冲辫。
    “提督的脑袋都掉了,尔等得一个畏敌不前,这罪名够不够砍你们的脑袋!?”
    盘大姑是什么,有三头六臂?会口吐三味真火!?
    “此女是英慈院院主,在广东颇有善名,很多人都受过她的恩惠。”
    江西巡抚佟国勷兼理提督事,是延信这一路大军的副帅。他略知情形,委婉地劝着延信谨慎行事。当然,他可不好说,自己很多部下都受过她的恩惠,这可是给自己栽一个通敌的帽子。
    “是么?这么说……”
    延信转起眼珠,他对此事有另一番理解。
    “是,探子得知,确实是有江西兵被关在里面,只是这般行事,会不会……嗻!下官这就去安排!”
    夜里,延信对张文焕面授机宜,张文焕略微迟疑,但延信两眼一瞪,他赶紧打千领命。
    “军门,这可是要生变的啊!是……是……军门说得是,标下这就去安排。”
    王华听了张文焕的交代,一脸骇然。可张文焕冷哼一声,王华满脑子转的就是前程和头颅,赶紧咬牙应下。
    “表哥,咱们不能做这事!我这条命可是盘大姑救下的!即便不念恩,也要顾及军中心气,真抓了盘大姑,军中一定生变!”
    “恩,恩有什么用?我表哥我为了你,都成这般模样了!不止为我的前程,为大家的姓命,也只好牺牲盘大姑了,到时我会向军门和大帅求情,不让盘大姑吃苦头。好了好了,你不做,我找别人去!”
    展文达听了王华的交代,苦口婆心地劝着,可王华却是无比坚决。
    “表哥,为了大家的姓命,也只好牺牲你了……”
    见得王华离去,展文达低低自语道。
    一处普通军帐里,展文达低声唤道:“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
    里面一人应道:“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
    展文达进了军帐,借着暗淡马灯的光色,左手食指弯曲,其他四指直伸,贴在胸口,朝帐里那个普通兵丁鞠躬,对方同样还礼。
    “点香,过岗,吃光席。”
    那兵丁淡淡说着,气度已不再是普通一兵。
    “火头在西,揣票子的上路了。”
    展文达生涩地应着,那兵丁目光精光一闪,冷笑道:“好胆!”
    夜色还深,来雁塔西北,医院的俘虏区里,一人潜入一座大帐。
    “王游击……”
    “谁?卢胖子?你怎么也……你家游击呢?”
    那人轻声唤着,王磐迷迷糊糊醒了,瞧见来人是熟识的赣州镇标中军游击门下家人。那卢胖子附耳过来,嘀咕一阵,王磐两眼圆瞪,睡意全消。
    “我家老爷就是知了王老爷在此,才让我混入营中联系。王参戎带人守在外面,只要你设法引那盘大姑现身,自有人动手。张军门已经许了王参戎一个副将,王老爷你,也有个参将衔等着。”
    那卢胖子猥琐地笑着,王磐张口结舌,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心中正有一仙一魔在激烈对决。
    “为何要这般?”
    王磐艰辛地问。
    “那叫盘大姑的妖女,不是颇得伪国人心么?据说还是那李肆的女人,只要擒到手中,黑狗血上头,破了她的妖法,再将她当众焚了,伪国人心自然大溃,那李肆也必定心慌失措,再无力与皇上为敌。王老爷,这可是泼天大功一件啊!你我可绝不能错过!”
    卢胖子两手凭空掐着,似乎正掐在那“妖女”的脖颈上,一张脸也扭曲起来,正到狰狞时,嘣的一声,他脸肉僵住,两眼翻白,直直仆倒在地。
    王磐眼珠子差点瞪裂,就见一张面孔从卢胖子背后显现,手里还举着板凳,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是他的邻床病友,陕西小伙李顺。
    “来……来人啊!”
    王磐脑子一个激灵,扯起嗓子就喊了起来。
    “有歼细!”
    随着他这一声呼号,当夜,潜入医院的十多名清军细作无一人逃脱,守在江岸边的王华等人见着医院方向人声鼎沸,火把如星点,就知事泄,仓皇渡江而逃。
    王华正满心忐忑,不知该如何向张文焕交代,却见自家大营也灯火通明,一片嘈杂。进到张文焕大帐,延信、佟国勷和张文焕都在,展文达等营中数十位游击都司守备也在,正一脸涨红地争执着什么。
    “是谁传的谣言!?说要点十杀一,是谁!?”
    延信气得跳脚,营中正传着这样的流言,说他们偷袭衡州未得手,他这个大帅要点十杀一,督促众人再攻衡州。
    他的确有这个心,可他有这个胆么?他又不是孙武再世,有这般能耐。
    “既是谣言,就请大帅出面安抚,以免军心继续乱下去。”
    张文焕无奈地说着,佟国勷也点头,安定军心为先。
    “安抚!?你们这帮绿营,打仗怠懈不前,还要本帅向你们这帮汉……低头?”
    延信恼怒地骂着,“汉狗”两字差点就喷了出来,若是手上有一千旗营,若是自家有大威严,这点十杀一之令,他还真有心丢出来。
    “王参将,你的事办妥了?”
    见王华一身湿漉漉地立着,延信怒声问道。
    “标下……标下无能!”
    王华咬牙叩拜,一颗心如铅石般坠落。
    “拉出去,砍了!”
    延信手臂一挥,一群戈什哈扑上来,将王华拖出了帐外。
    “大帅!刀下留人!”
    展文达跪下了,却见其他人无动于衷,心中大急,同时也是怨恨。表哥,劝你你不听,非要接那差事,现在除了我这个表弟,竟是无人肯替你说话,这可怎么办!?
    帐外就听啊地一声惨叫,转瞬戈什哈就提着王华的脑袋进帐交差,脖颈处的端口还喷着血水,一张狰狞面孔上写满不甘和懊悔。
    “这个……也砍了!”
    延信杀起了瘾,对展文达这个当场顶撞的小游击不屑一顾,要再出心头恶气。
    “大帅,刀下留人!”
    哗啦啦,这下帐中一帮官佐全跪下了。
    “全砍了!”
    延信顿时七窍生烟,真是反了啊,先是要他向绿营兵低头,现在又拦着他行军法,他可是正蓝旗满洲都统、讨逆将军!这些绿营军将,真是拿他当兔子欺负呢。
    “大帅,可使不得!”
    佟国勷和张文焕都不得不跪下了,砍一个人立威也就够了,现在是存心要把这一万多人激反吗?
    呛啷,暴跳如雷的延信拔刀出鞘,朝展文达奔去,就要亲手了结他,帐外忽然掀起一阵如潮呼喝。
    “大……大帅!兵丁真……真反了!”
    戈什哈冲进来高声喊着。
    “你们这些混蛋,还不赶紧去弹压!”
    延信生生压住自己的刀,几乎咬碎了一口牙。
    管文达等人一阵对视,其间有若干人本还犹豫彷徨,但在此刻,也终于沉静下来。
    “得令,大帅……”
    众人起身,展文达看了看自己表哥的头颅,咬牙应道。
    帐外杀声震天,延信、佟国勷和张文焕惊得招呼起亲兵,将自己团团围住。
    就见管文达等人默默出了大帐,无数兵丁从他们身旁掠过,他们却置若罔闻。
    “留他们一命,天王肯定还有用。”
    管文达的声音回荡在大帐里,三人如雷轰顶。反乱兵丁冲上来,瞬间将数十亲兵砍杀殆尽,他们也恍若未觉。
    七月初九,延信军被天地会所造兵乱瓦解,展文达等江西广东军将领着一万绿营向衡州杨俊礼、谢定北投诚。讨逆将军延信,江西巡抚兼提督佟国勷,广东提督张文焕,三人一并被擒。
    “这婆娘!真得好好地……”
    长沙城南大帐,得报喜讯的李肆一巴掌拍在书案上。
    “犒劳她!”
    喜悦、愤怒和担忧交织在一起,李肆心绪无比复杂。
    虽说天地会在广东江西绿营中渗透颇深,连大多基层官佐都是会员,此番瓦解延信大军,全靠天地会运作。可没盘金铃在衡州,这场兵乱还没这般容易煽动起来。江西广东绿营兵一方面要跟熟知的盘菩萨为敌,良心受责,一方面被谣言中延信的狠辣所逼,愚忠动摇,两相夹磨。再有天地会和基层官佐领头,这反乱如洪水泻闸,格外顺利。
    “还是早点娶回家供着吧,我宠出来的女人,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折腾……”
    李肆这般感慨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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