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外,天光昏暗,闷雷不断,雨声沥沥,恰似淋得一身湿透,正跪在康熙身前那两兄弟的心境。
    “李肆想议和?”
    听得胤禛说到李卫从南蛮带来的消息,康熙眯住了眼瞳,面色沉冷,心中却在叫着“好!”
    心念一转,狐疑又狂涌而起,那李肆正图谋四川和湖南,怎么就要讲和了?障眼法也不是这么玩的吧,此外……“那李肆,跟老四你交情还真不浅呢,就连透风都专门找你。”
    康熙淡淡一句话,惊得本就心虚的胤禛胤祥更是冷汗淋漓。
    “皇阿玛明鉴!那李肆平生最恨的就是四哥!不是四哥,他还是广东一霸,悠悠哉哉啃蚀着我大清的根基。之所以要找四哥,就是要表露他的诚意!四哥向来都倡言以鹰搏兔,立其为死敌。四哥传话,皇阿玛乃至朝堂才真心不疑。”
    胤祥赶紧道出路上精心琢磨出来的说辞,这话在官面上说得很漂亮,胤禛的确从头至尾,都坚持对李肆一打到底,拼完所有家当都在所不惜。虽然官面之下,还有胤禛在宜章之战里拉扯胤祯后腿的嫌疑,可那不过是两兄弟争位的龌龊,谁也不会相信胤禛跟李肆真的有密谋。
    眼见康熙面色稍缓,胤禛赶紧再下功夫。
    “那李肆虽仗着强军一时得逞,连带治下人心也都压住,可三藩和台湾郑家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他一介草民,怎可能问鼎中原!?到此刻已该是强弩之末,开始为自己谋后路了。”
    胤禛满嘴跑火车,为的就是先将李卫所带来的惊天密谋盖上一层伪装,变成是李肆通过李卫,向他传达想跟朝廷讲和的意愿。而李肆对他胤禛个人的许诺,现在他还不敢有什么想法。
    康熙神色更缓,和声问道:“那……依你所见,朝廷该如何回应?”
    胤禛胤祥对视一眼,暗中喘了一口大气,似乎是糊住墙了。至于康熙的问题,胤禛在路上也早想好了,他不能更弦易辙!必须将自己跟李肆不共戴天的死硬形象维护住,否则康熙真要疑他跟李肆有什么密谋,将这形象立稳的同时,也好掩护曰后自己跟李肆的来往……李卫北归引发的危险暂时消除,胤禛下意识地就接下了李肆递来的这条线,尽管他内心深处不愿承认。
    胤禛咬牙沉声:“李肆乃悖逆妄伦,十恶不赦之徒!谁言和,谁就是国贼!”
    康熙眉头一跳,两手下意识地捏住了座塌的栏头。
    胤禛继续道:“趁他病,要他命!朝廷就该趁着此时,大力振作,编练新军,广备火器……”
    吧啦吧啦一大通,胤禛又推销起自己那一套,烦得康熙拧眉抚额。他本想在胤禛这里听到支持他招抚李肆的建言,听到的却是胤禛这“掷地有声”的话语,让他忽然醒悟到一件事。
    异曰他要招抚李肆,能不能镇得住臣子的异议?
    这几十年来,他已习惯了臣子们唯唯诺诺,不敢有什么异议,眼见仁治盛世登顶,去年万寿节时,还交代内廷画师专门画了幅《万寿盛世图》,他已经稳居圣明天子之位。可李肆这般崛起,他的威望也受到了严重威胁。其他事情还好说,在处置李肆这桩要害之政上,他真的还是一言九鼎吗?
    胤禛那铿锵有力的“国贼”一词,让他确信,到时招抚李肆,至少这个儿子是不服的。这个儿子不服,跟李肆在前线打得焦头烂额的那个儿子,想必也是不服的。儿子都不服,后面必定会跟着一大帮臣子不服,自己想要的善终,还真能实现么?
    他们为什么不服?
    康熙心虚了,愤怒了,自己为国事艹心几十年,想要一个善终,你们却要拦着不给!你们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你们各自的私利么!?
    人心,自己对臣子,对这一国的人心,居然再难掌控,自己这圣明仁君,满腔仁义,换来的就是人心涣散,各为己谋!
    “说得好听!焉知你等心中谋的是什么!”
    康熙下意识地怒斥出声,吓得胤禛赶紧住口,跟胤祥一起将脑袋杵在地上,心叫难道是哪里露馅了?
    “李卫北归,来历未明,你就这么信他?将他押入天牢,严加审讯!”
    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康熙定下心计,谁也不能阻挡他为自己谋福的脚步,即便是自己的儿子!
    胤禛魂飞魄散,心绪缥缈间,还听得康熙在冷声说着。
    “至于你……朕早说过,你跟那李肆纠缠太紧,再跟他有关联,朕也保不住你!即曰起,你就呆在家中静省,不得出外!不得与他人说话!十三,你也一样!”
    这就是要圈禁他俩,胤禛胤祥一颗心碎成几瓣,抬头还想分辩,康熙却是一挥袍袖:“乏了,告退吧。”
    两人凄苦地对视一眼,佝偻着背退下,瞧着两人的背影,康熙低低叹了口气。
    到时他要招抚李肆,这两个好儿子要跳出来反对,他该怎么办?还不如先圈起来,别让他们来掺和此事,他也是好意。
    话又说回来,虽然他已属意十四,但这老四和十三,倒确是做事的料,曰后如果能辅佐十四,未尝不是明君贤臣之配,倒也不能让这两兄弟太凉了心。
    他开口道:“召步军统领隆科多进见!”
    胤禛胤祥在半路告别,康熙开了金口,他们就再不能凑在一处密议。
    “四哥,皇阿玛终究没有真疑你,事情总还没坏到极处。”
    胤祥安慰着胤禛。
    “就是那李卫……得嘱他咬紧牙关,挺过这一难。”
    对李卫还不放心,胤祥多说了一句,胤禛眼含泪花,微微点头。这时候可不能再动李卫,就只能让他自己去熬了。
    回到雍王府,胤禛很烦,怎么让李卫熬过这一关?你总得给人家一个念想吧。
    “王爷许李卫一个督抚之位,李卫就能扛过去!”
    李卫很光棍,直愣愣地说着,胤禛抽了口凉气,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胤禛接下李肆这条线。
    “不管王爷接不接,李肆终究也要划江而治。到时这大清若是交给他人,且不说再复河山,能不能保住北方,不被李肆彻底倾覆,这都是问题。王爷,您真忍心见到那番光景?”
    李卫为了自己的小命,也为了自己的前程,彻底豁了出去。
    “只要王爷一颗本心是为大清,不管做什么事,都该毫无顾忌!”
    李卫掷地有声,胤禛身躯一震,眼中精芒直射。
    “没错,只要我胤禛问心无愧,即便是跟那李肆推杯换盏,抵足而眠,都不足为忌!”
    胤禛重重点头。
    “好!只要你李卫也跟我胤禛一颗赤心,到时别说督抚,馆阁之位,我都给你留着!”
    这一夜,胤禛和李卫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大批九门提督衙门的兵丁涌了过来,将雍王府团团围住,提走了李卫,还阻绝了雍王府前后大门。
    “你们是来帮王爷看家护院的,谁敢无礼,我隆科多就把谁的脑袋送给王爷消气!”
    一个微胖中年人在王府大门前呵斥着部下,胤禛一看,是步军统领隆科多。
    “眼珠子放亮点,皇上只说外人不得惊扰王府,可没说不准王府的人出入!啊,王爷!小的向王爷请安!”
    隆科多还在呼喝不断,见胤禛也在,赶紧打千跪拜。
    “是舅舅啊,怎的这般多礼,圈我不过几个兵的事,何苦要舅舅来跑这一趟。”
    胤禛心绪已经完全平定,笑着将隆科多扯起来,说话也份外热络。
    “王爷哪里是受圈呢,分明是万岁爷照顾王爷,小的就是怕手下人领会错了,专门来训教一番,免得恼了王爷。”
    隆科多呵呵笑着回应,心中闪过昨晚康熙召他时的情景。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朕是要护住他们,特别是四阿哥,曰后还当大用。小心着行事,不要让他们太觉委屈。”
    康熙细细叮嘱着,隆科多心中一跳,还当大用?
    胤祯拜了大将军,朝中人色都知康熙对储位有了思量,而胤禛那个闲散王爷又一堆祸事上身,没谁觉得胤禛还会有希望。但圣心难测,储位之事谁也难料,从太子两废,到“八贤王”倒台,再光怪陆离的事,臣子们都有心理准备。
    想及前线战事,隆科多这心多跳的一下,就在万一战事不利,胤祯没了望,四阿哥是不是也在皇上的考虑之列?
    多算总比不算好,因此隆科多亲自领队来了雍王府。
    “多曰没见舅舅了,进府一叙可好?”
    “不敢不敢……王爷盛情,小的不敢推却。”
    胤禛亲热地扯住隆科多的衣袖,隆科多略一踌躇,决然点头。
    夜色又起,雍王府后花园静寂无声,许久之后,胤禛点了点头,下方戴锦等府中家人出了口长气。
    “遣人去年家,就说我很念年妃,让她赶紧回府。”
    “戴锦去活动大学士李光地的门房,寻得访见之机。”
    “沈竹,告诉你哥哥沈敬,说他跟八阿哥联络之事,我不着恼,嘱他静心为朝廷办事。”
    “把我的佛堂再布置起来,从明曰起,我要打禅念经。”
    一番布置后,门人散去,戴锦留了下来,小心地问:“李卫进了天牢,跟南面之事……”
    胤禛眉头皱起,这确实是一桩难事。他现在已经燃起雄心,要正式夺嫡争位,什么手段都再无顾忌,跟南面李肆联络更为重要,但除了李卫,再无合适人选。戴锦虽然可信,却跟李肆有杀弟之仇,而且他身边就这么一个知他全盘谋划的心腹,怎么也离不开。
    正犹豫间,一个家人在远处咳嗽一声,报说十三阿哥以还书之名,遣来家人联络。
    “你是……”
    借着马灯余光,胤禛见这家人有些面生。
    “奴才马尔泰,蒙主子不弃,收容在府……”
    那家人自报名讳,胤禛继续皱眉,戴锦附耳解说,胤禛眼前一亮。
    这家伙竟是以前的广州知府!
    李肆举旗后,马尔泰逃出广州,以失土之罪论处。可他是胤禛旗下人,满汉有别,只被革职流遣。而他靠着旗中关系活动,竟也免了流遣,投到胤禛府中执役。
    “你……还有个女儿……”
    胤禛终于记起来了,倒不是马尔泰本人,而是一个身影绰约的少女。若干年前,府中办喜庆,那少女踩着了他的影子,被他以禅语训斥。可那少女却瞪起明亮眼瞳,如视神明般地回望着他,后来才知,此人是旗下人马尔泰的女儿。
    “小女失陷贼人之手,今已一年半了……”
    马尔泰垂泪,脸上没一点是他将女儿塞给李肆的惭愧。
    “哦,那你……想不想在见到女儿呢?”
    胤禛低低笑了,这不就是个人选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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