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礼旺感觉自己面前这位如细瓷般美丽而精致的王妃,就如字面那般,就是尊不染尘埃的花瓶。自己刻意将双方民间来往混淆为官方交流,既是示好,又是威胁,可这位王妃却全然不懂,直愣愣地要把他的话剥清楚。
    对牛弹琴的感受主宰着欧礼旺的内心,让他再难坚持,只好将努力方向转为能与天王亲自面谈这事上,安九秀以最优雅的语气告诉他,这事她一定会努力,但天王忙于战事,近期之内,怕是没太大可能。
    欧礼旺之后是朗世宁,这个年轻的意大利神父鲁莽地直视珠帘,想要穿透这道屏障,窥得传闻中这位秀丽如天使的王妃的真颜,安九秀杏眼圆瞪,暗道此人好生无礼,正要招呼侍从将此人拿下问罪,纤纤素手却被另一人握住。
    “夫君……”
    能到了她身后还无人出声,自然只有她的丈夫。
    “那洋人欺负我。”
    安九秀抓住一切机会撒娇,李肆微微一笑,宠溺地挠挠她的掌心,然后摇头。
    “他不止是个神父,还是个画师,看人是他的习惯。”
    掀开珠帘,面对正有些失措的郎世宁,李肆端详了好一阵。
    “既然有教宗特使在,我就没必要跟你单独谈耶稣会的事了。”
    李肆跟安九秀亲昵,透过珠帘依稀可见,郎世宁当下就明白李肆的身份。他很幸运,相比其他人,居然第一个直接见到李肆,但他也很不幸,李肆跟他都没交谈一句,就让他的使命落了空,虽然这是他早有预料的事。
    “不过我这边正少宫廷画师,有兴趣的话就跟我的内廷总管谈谈薪水。”
    正在沮丧,接着李肆这话让郎世宁已经垮下的眉毛飞扬而起。
    “当然,不能漫天要价,现在我腰包不是太宽裕……”
    李肆很诚实地笑着。
    朗世宁自是不在乎什么薪水,他更感兴趣的是能经常跟李肆接触,由此从侧面来影响李肆对耶稣会和罗马教廷的态度。
    不过当内廷总管告诉他,衣食住行自然是王宫包了,除此之外,每月薪水四两五钱银子时,他眨了好一阵眼睛,想去拧自己耳朵,确信自己说听为真。四两五钱银,跟一个英华军正卒的月饷完全相同,“没开玩笑,阁下现在只有从九品衔级,这就是从九品官员的待遇。”
    不必通译转述,郎世宁的汉语水平完全能听懂总管这话,他并不在乎钱,只是在盘算,自己是不是被那位天王给羞辱了。四两五钱银子,他在澳门耶稣会当教堂司门,月钱换算下来也都有个七八两白银……总管耸肩:“这还是我们英朝的俸制,照着北面伪清的俸制,从九品可只有一两五钱银子。觉得少的话,就多画画吧,每幅画天王都会向你付画资的。”
    郎世宁压住自己眼皮,生怕自己的白眼被总管看了去,他长途跋涉,不远万里而来,是要让天主荣光照耀世界每一处角落,不是来卖画的。这英华新国不过刚刚崛起,即便之前在湖南打败了清国,可跟清国比起来,还是个小不点,不是正好占住了广东,他们还不会冒着触怒清国的风险来跟新国打交道。
    郎世宁正要开口拒绝,总管补充了一句:“若是天王满意的画像,可是要挂在外面,让所有人都能看到。”
    所有人……一瞬间,郎世宁只觉自己的灵魂一分为二,身为教徒和身为画师的两个灵魂。
    教徒说:“清国治下有亿万正待拯救的灵魂……”
    画师说:“我的名字,会随着国王陛下挂在外面的画像,广传到整个世界……”
    楞了好一阵,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能带我去看看王宫里有什么颜料吗?”
    跟着总管去领官服办手续的时候,郎世宁还嘀咕了一句:“国王陛下……现在真是遇到了财务危机?”
    李肆真有所谓的“财务危机”,可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治下工商和整个国家的。关注南洋,除了财政收入隔年翻番的目标,也是要为工商拓展更大的空间,让这些刚刚解脱束缚,冲劲十足的资本去外面肆掠,而不是在本国内部翻腾。之前湖南商人起心要组团夺土,就已经显现出这些商人胆大包天的脾姓。
    相比之下,那些真陷身财务危机的人,可远远没有正盘算让郎世宁画张全家福的李肆这般闲心。
    湖南长沙,大将军行辕的旗号高幡正被撤下,湖广总督满丕和湖南巡抚叶九思看着大团烟尘向北而行,一口长气吐出去,又是一口长气吸进去。
    “制台大人,这湖南的钱粮奏销……”
    “那得看延信愿不愿意退出衡州了。”
    两人低声说着,脸上的苦意几乎能拧出水来。
    外人若是看见这两人的表情,该会非常费解,胤祯这抚远大将军要奔赴西北,征讨策凌敦多布,湖广再不必承担大军粮秣军需,怎么也该喜笑颜开才行,如今这像是吃了黄连的模样,又是为的哪桩?
    可湖广乃至湖南里的局内人却再清楚不过,胤祯大军在宜章大败,固然是给朝廷留下了一大堆烂摊子,同时也是给湖广留下一大堆烂摊子,湖南受害更甚。
    死难官兵将佐的抚恤就格外头疼,溃败军队要再度开拔,也必须补足行赏菜银等等款项,否则怎么也挪不动脚。朝廷从外省调入湖南,归于胤祯帐下的官兵,朝廷当然得认,可湖南自己还夹着民勇。
    这支民军从郴州打到宜章,几乎是死伤枕籍,衡永郴贵道内诸县也是县县哭声,村村堆起新坟。郴州永州桂阳是被英华军占住,之前受地方官蛊惑,将英华军当作闯贼再世的民众大批逃入衡州,其中大多数都是湖南民勇的亲族。
    面对求助抚恤的人潮,衡州知府急得快烧了自己的顶子,他很想翻脸不认,可这十数万亲族要跟朝廷离了心,衡州可就要不攻自破。衡州不止是长沙岳州的屏障,还北扼南岭,是进两广的要地,失了衡州,朝廷跟英华伪国在北面的攻守之势就完全颠覆,这罪责可是担待不起。
    可衡州知府有什么办法?他又无权认下湖南民勇的抚恤银子,只好去找湖南布政使。布政使说这个不归我管,是之前年羹尧在湖南留下的尾巴,朝廷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是备着出现这种情形时好摊手不认账么?
    衡州知府只好找湖南巡抚叶九思,叶九思当然不可能替年羹尧擦屁股。湖南民勇前后战死接近三万,伤残等数,按经制抚恤的话,可是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大事,他也没那本事擦,就继续向上推到满丕那。
    年羹尧在湖南所为,满丕都是点了头的,他不得不认,可他已经被胤祯战败丢下的无数大窟窿给限住了,自然不愿再开一个大口子,这七八十万两银子,一方面向朝廷伸手,一方面作“特别筹划”。
    “延信会同意吗?”
    叶九思很不确定。
    “他在衡州度曰如年,据说一曰三惊,听不得一点大响声。”
    满丕倒是很有信心。
    “朝廷会同意吗?”
    这“特别筹划”毕竟太过悬乎,叶九思的帽翎都在微微发抖。
    “这事……朝廷是想做不敢说,咱们挺身而出,也是为万岁爷解了忧,只要咱们不留下明显痕迹,防着以后万岁爷找人追责,再没半分风险。”
    说着说着,满丕眉目间的忧愁渐渐化作淡淡笑意。
    “再说了,此事,那延信可是求之不得。”
    九月二十,衡州谣言大起,说英华军正自桂阳北上,即将进抵衡阳,消息传开,衡州城内乱成一团。接着城中火药库爆炸,当地人以为是英华军火炮袭城,一天之内,全城跑得只剩老弱病残,驻扎在城外的延信部更是宣称遇上了英华军前锋,无比坚决地朝北撤退,两天之内全军就跑回了长沙,然后在长沙城南大掘沟壕,摆出一副据城死守的架势。
    “大将军北进,长沙岳州空虚,为防贼军自永州侧击长沙,职不得已退守长沙。”
    跑到长沙的延信如此上奏,朝堂又是一片震动,可知得根底的满丕和叶九思终于将那口压在胸口的忧虑之气尽数吐出。
    衡州陷贼,那些死难民勇的抚恤就不必再考虑了,那都是敌境之民了嘛,之前衡永郴桂道的烂摊子,终于从湖南,从湖广,从朝廷身上卸掉了。
    “满丕、叶九思、延信三人,同担失土之贼,三人均降五级留用!”
    康熙降下谕旨,三人却是彻底放心了,这是万岁爷对他们做法的认可,意味着以后不会就此事找他们秋后算帐。
    只要长沙岳州在手里,丢掉衡州可没什么,要是还守着衡州,那七八十万两抚恤银子的窟窿,朝廷可是填不起。眼下两面用兵,户部粗粗一算,已是上千万两银子的花费,后面还要打,空荡荡的国库,不知还要挖几尺土下去,康熙更是舍不得掏自己银子来填。
    “治国就是这般,要懂得取舍。”
    康熙降下谕旨时,心中这般想着,要舍得眼前,才能赢得将来。
    康熙君臣在衡州的一番手脚,李肆却是毫不知情,他很恼怒,以为是孟奎违抗军令,擅自进击。眼下英华军兵力不足,再向衡州推进,那是一个新的战局,要在衡州站稳,就得在湖南保持至少两个军,还要提防清军自江西侧击,他现在更重要的是整理内务,可不是继续夺土。
    遭了训斥的孟奎很委屈,分辩说他可根本没动,是延信自己丢了衡州。
    接着军情处传来消息,结合天地会获知的一些朝廷内情,李肆拼凑出了事实真相,真正缺钱的可不是他,而是清廷,是康熙。
    靠着丢掉衡州来化解财政危机这手法,让李肆佩服得五体投地,果然是不知有民的国,他怎么也难学来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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