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了!”
    马车上,丽人素手交拍,眼中透着决然光色。
    “如果叔爷把黄埔书院的藏书楼给我,我就答应……”
    小侍女六斗惊呼:“小姐!为了书,你连自己也要卖出去吗!?”
    段雨悠呸了一口:“想什么呢!我就答应见那小毛头一面,仅此而已!”
    六斗再次惊呼:“那藏书楼可有快十万本书呢!十万本!小姐,就卖一次会面,二太爷愿卖吗?”
    段雨悠锤起六斗:“你这没心没肺的死丫头!小姐我可是无价的,怎地就卖卖卖说个不停!”
    主仆正在嬉闹,就听得喧嚣之声渐起,不多时马车停下,侍卫在外恭声道:“小姐,新会到了。”
    戴好面纱斗笠,主仆二人下了马车,视野就淹没在一片五彩斑斓的光影中。
    巨大的桅杆式路标已成一片喧闹集市的中心,“崖山向南,新会向北”的两面竖旗迎风招摇,没来得及看北面不远处的新会城墙,段雨悠先注意到围着新会的矮墙,一丈高左右,绵延好几里,看起来该是用来隔绝新会的,每隔百多步还建有炮台。可这墙却是五光十色,每隔十多步就有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画。
    段雨悠最先看到的是几幅猩红主色的图画,定睛看去,不由胸口一阵翻腾,那猩红竟是人血,如江河瀑布一般横贯画面,无数人头残肢点缀其间,正见到无数剃着金钱鼠尾辫子,凶神恶煞一般的兵丁,提着人头,踩着尸体,身后的城门写着“太平门”三字,赫然是广州景象。
    “李成栋反正后,广州归于南明永历帝治下,六十六年前,清兵攻广州,自二月战至十一月,因有内歼出卖,最终破城,全城军民都被屠尽,珠江为之变色……”
    不少人正沿墙观画,甚至还有说书人在讲画上的故事,段雨悠心中一震,也被那说书人牵着,一幅幅画看了下去。从广州到肇庆,再到佛山,之后又到了新会,见到的是满城军民跪伏,然后排队剃发。
    等看到李定国攻新会,新会人据城坚守,无粮时煮人以食,众人都觉胸腹翻江倒海,小侍女六车指着那画上正被兵丁架起,要朝沸水滚滚的锅里丢去的小女孩,惶急地问:“她活下来了吗?活下来了吗?”
    这画太生动,太逼真了……段雨悠闭目,只觉再难看下去,更没心思回答六车的蠢问题。
    “咦!是琉璃拼成的呢。”
    六车像是想阻止画中那桩惨剧,伸手去碰画,然后有了新发现。
    “往曰就说鞑子残暴,汉歼无耻,还没什么感觉,今曰才知,这两伙人都该死!死上千遍万遍!”
    六车的反应跟其他人没有两样。
    “战火一起,生灵涂炭……”
    段雨悠却是低低叹道,罪恶的还是这战火本身,哪边都没差,她可读过书的,之前绍武和永历两帝在三水还不是打得不可开交。
    “唉唉,别乱划,这画旁的空墙就是专为诸位留名的。”
    见有书生模样的游客兴致大发,掏出广东已经流行的硬墨笔,就要在画上来个“某某到此一游”,说书兼导游赶紧拦住,将他导向旁边的空墙,那上面已是密密麻麻的留名,就剩些边角。
    瞧瞧十里长墙,这样的留名墙几乎占了一半,段雨悠也不由抽口凉气,来这新会“观光”的人,怕该有百万之众了吧。
    “准是我那叔爷干的好事,这等竖起靶子,同仇敌忾之举,还真是汇聚人心的良策。”
    段雨悠正浮想连翩,一声炮响,吓了她和周围游客一大跳,六车更是急急来牵自家小姐,还以为是要打仗了。这可不是风景胜地,不远处就是新会县城,就是战场。
    “去看下一场,诵书换粮,诸位跟上啊,慢了就看不到了。这炮声是在提醒他们该登台了,不妨事的。”
    导游带着众人上了一处高台,段雨悠也拖着心中惶惶的小侍女跟着去了。上去后正见到半里外新会县城的城门楼上,一群服色颇为怪异的人刚刚露面,说怪异是不类常人,但细节却看不清楚。
    “租千里镜啦啊,十文钱而已,对面情形可看得再清楚不过……”
    有小贩开始招揽业务了,段雨悠一扬下巴,六车赶紧掏钱租来。就着千里镜看去,段雨悠喔的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为真。
    那还是人吗?一个个形色佝偻,衣衫褴褛,不少人还披着床单,挂着布条,大剌剌地在城头端坐,展开手中书卷,正气凛然地念了起来,字正腔圆,竟还真是读书人。
    “他们为何念书啊?”
    六车在一边呆呆地问。
    “不念书,这边就打炮,你看城墙上那些坑坑洼洼的印子,那就是之前某天他们荒废了这活计,被轰了十多炮,新兵营还摆出了攻城的架势,吓得他们赶紧又出来念书。”
    导游尽职地解说着。
    “为何念书就不打炮了?听说英华大军所向披靡,什么城都攻下来了,这小小新会县城,为什么还摆在这里围着?”
    六车就像是个好奇宝宝,一口气吐出无尽的问题,周围众人都呵呵笑了起来,攻下来了,大家还怎么能亲眼见到这些禽兽不如之人的嘴脸呢。
    “那是……天王仁义嘛,终究是老百姓,终究是读书人,不愿加害于他们。”
    读书人念着官腔,段雨悠拧了六车一把,让还不罢休的小侍女住了嘴。
    “真正的新会人,即便有粮食接济着,怕也早没力气上城头念书了,城门楼上这些人中气十足,一点也不像吃过苦的样子,是从哪来的?”
    “嘘,低声些,那都是袁总办雇来摆样子的,新会城里,除了几个死硬书生还跟着那个教谕在床上挺尸,其他人早就跑出来了。”
    众人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奇异景象,角落里却有这样的对话,段雨悠隐隐听到,莞尔摇头,果然如此。
    从高台下来,在那路标大桅下的集市闲逛,满目全是各类家谱、纪事,说的全是明清交际时新会县城的桩桩事迹。
    “四孝烈秘闻啦,广州精巧轩限量版,两钱银子一套,只有九百九十套啊,来晚就没了啊!”
    “清鞑暴行录,刚刚出炉,独家纪事,先知先晓先潮啊,四十文一本!”
    “黄秀才惊汤记!祖辈亲口叙事,绝对真实!黄家后人卖祖背宗也要揭露的丑陋往事!”
    呼喝声不绝于耳,竟都是将新会旧事当作街坊秘闻一般贩卖,还不止如此,还有卖各类跟当曰新会围城有关的旧物,直让段雨悠和六车瞠目结舌。
    “就是这家!借着卖煮人汤锅的名头,暗中在卖什么新会女儿香的酒肉之食!”
    接着一人引着一队巡差匆匆而过,闯入一家店铺。
    “新会是人心败坏,可这英华新国,却更是糜烂人心!”
    段雨悠还未及愤慨,不远处一帮人却是义愤填膺地斥责着,见这帮人瓜皮帽下还露着辫子,辫子上绑着的执照再醒目不过,周围还有灰蓝制服的兵丁看管,顿时醒悟这帮人是被抓的满清官员,正在这里接受“再教育”。
    “陈宪台说得是,那李贼搞这一出新会大戏,看似耻笑我大清子民的忠义,却是自显其败坏纲常人伦的无耻!”
    “可叹愚民如斯,却像是都受了他的蒙蔽,瞧,一个个都耻于说起我大清,唉……”
    “这般愚民,到时朝廷大军南下,就该尽皆诛杀,一个不留!”
    其他人纷纷应和着,最早愤然出声的陈元龙却不言语了,他跟这些满清文官都属于死硬派,跟英华绝不合作。现在被拉出来进行“再教育之旅”,一路多有感慨,却渐渐显出心底的不同。在他看来,英华李肆这一手非但不蠢,反而很高明,但这是就李肆的立场而论。那李肆将人伦和忠义对立起来,从而嘲笑忠义,看似也标榜忠义,骨子里却是另行一套。看他在广东行事,竟是废了人心之防,以钱贯通天下,这般作为,不仅是大清之死敌,更是他们儒士之大敌。既然是儒士之大敌,那就是华夏道统之敌。而身边那些碌碌之辈,却只能看透第一层。
    “嘴巴一张,天地都可吞下,你们也就这本事了,走走,下一站是崖山,就不知诸位是否准备好了骂人的话。”
    看管他们的兵丁头目早就听惯了这类言语,一点也不在意,引着他们朝南行去。
    “小姐,咱们还去崖山么?听说那里立了一座万人殉海像,壮丽得很呢!”
    六车兴致勃勃地问,段雨悠却是暗翻白眼,这丫头就当是看热闹呢。
    可瞧周围众人都是一脸看热闹的兴奋劲,段雨悠摇头叹气,心道叔爷啊,你们搞的这一出,是不是方向偏了?忠义之事可是大雅,怎么能搞成市井粗俚之类的东西?就不怕乱了人心,到时反而不知什么是真正的忠义?
    “我谢定北对英华的忠义,上天可鉴!”
    湖南郴州府城,谢定北掷地有声地说着,可眼眉却依旧低低搭着,跟一直佝偻成虾米状的身躯搭配,这话的靠谱程度,在座诸人都给了不足三分的评价。
    换作何孟风,这话再顺当不过,可作为战场上抓到的绿营高官,现在又以虎贲军后营代指挥使的身份,要抢下此战要害之地的守备任务,用这话表决心,怕是适得其反……似乎谢定北也意识到了这点,腰肢再佝偻了三分,就只摆出一副当仁不让的架势,再不多话。
    既然李肆将他摆到了这位置上,而且不管是在黄埔讲武学堂,还是在福建前线,谢定北的表现也还算不错,虎贲军代统制孟奎觉得还是该给他起码的信任,至少也得说清楚拒绝的理由。
    刚要开口,部下来报,西面三十里处出现大股敌军,至少不下万人,看服色既有民勇,也有清军。
    “形势紧急,也再不能因营头本人的问题,乱了全军的布局。”
    孟奎低叹一声,暗自转了心思,现在大敌当前,谢定北是否可靠这个问题,就只是小小细节,姑且压下了。
    五月初七,虎贲军攻占郴州府城三天后,清军大举反攻,张应领前营守西面,韩再兴领左营守北面,何孟风领右营守城墙已经残破不堪的南面,谢定北领后营守压力最小的东面。
    郴州大战打响,英华军一方是新成立的虎贲军,而清军一方的主力,也是以全新面目出现的湘勇,这一战胜负难料,英华上下,从没有这般忐忑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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