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时时面临选择,如果左右为难,那就是超出了自己心力所载的范围。而这心力有大有小,马尔泰-茹喜在琼州昌江金牛岭下的窝棚里,左手番薯,右手苞米,定不下该选哪样当午饭。康熙在燕京畅春园后湖边,也正皱眉苦思,重新评估两个敌人的威胁。而广东佛山铁塘,佛山制造局的会议室里,还有人的脑子正煮着馄饨,为该怎么花掉手里骤然多出来的十万两银子伤神。
    “关总办,咱们都等着你拿主意呢,钢炮、线膛炮、后膛炮,到底该走哪条路?”
    众人目光都盯住了关凤生,这个原本一脸憨厚的乡下汉子,此刻沉眉凝目,显得无比威严。
    “我要知道该走哪条路,还要你们做什么?反正四哥儿就给我这些银子,你们谁说得在理,我就给谁……”
    关凤生脸上肃穆,脑子里却冒着这般运转过热的雾气。
    可大家何止是说,会议室都被吵得快掀了屋顶。这三个方向都有支持者,关凤生觉得全有道理,但手上就十万两银子的经费,要尽快出成绩,就只能以一个方向为主。
    离李肆举旗已过快五个月,佛山制造局终于从埋头应付枪炮数目的乱局中挣脱出来,开始步入研发生产并举的正轨。只是李肆现在手头稍紧,佛山制造局分到的研究经费不多,除开新一代滑膛枪、线膛枪,能用在炮上的也就十万两银子。
    这数目在李肆看来不多,可在关凤生和佛山制造局看来,却是肥得冒油,这可是投进水里只听声的开销!只求出样品和一套成熟技术,这种好事闻所未闻。
    佛山制造局分枪、炮、火药三个分局,四五个月间,火炮分局造了三四百门炮,不仅吸聚了广东一省的炮匠,还通过佛山钢铁学堂吸收了不少有潜质的学徒,甚至从澳门卜加劳炮厂挖来了一批炮匠【1】,可谓是人才济济。对已经熟悉了火炮原理的炮匠来说,线膛、后膛、钢炮等概念可不飘渺,听闻有这么大一块肥肉待分,炮匠们依着这三条火炮发展之路,各自聚起了一帮人,在掌握着肥肉瓜分权的关凤生面前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还是多想想,四哥儿……哦,天王他到底要的是什么火炮。”
    关凤生难下决心,打起了官腔,众人暗自撇嘴,有什么好想的?天王的话就很简单:要能打得更远、更快、更准、更狠、更轻便的炮。
    “天王要什么炮,他自己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才要你们想,可也不止是你们想……”
    门被推开,另一个声音响起,是田大由,关凤生松了口气,老兄弟救场来了。
    田大由现在主管军需,从流程上看,他是关凤生的上级,由他给佛山制造局下订单。现在听他这话,显然是要插手更多,管起佛山制造局的研发项目。
    “当然也不是我来想,我就是个中间人,要什么炮,还得听听战场上开炮那些人的话。”
    接着田大由身后进来四个军官,三红一蓝。
    由佛山制造局、天王府军令厅军需署和英华军前线指挥官组成的火炮研发定项联席会议正式召开,由此也奠定了曰后英华军工研发流程的基础。正如田大由所说,现在李肆已经难以深入到具体细节,他必须要将诸多决策从自己身上分摊下去,以一套体系来保证持续的运转。
    “要射速更快的炮……”
    韶州黄冈驻守营指挥使王堂合是如此观点,他的营也是炮兵为主,担负以火炮守卫英华北门的任务,感觉压力很大。黄冈山摆不开更多炮,自然就想让火炮射速能更快一些。
    “咱们该造射程更远,威力更大的炮,破城才能更容易。”
    赤雷营指挥使赵汉湘自然想让自己的读力炮营握有更强的火炮,发挥更具决定姓的作用。
    “还是改造飞天炮的好,让它能更可靠,打得更远。”
    鹰扬军青浦营指挥使方堂恒是从步兵角度来谈需求。
    “海军需要更准的炮!”
    海军炮术总监鲁汉陕嗓门扯得很高,海军六艘船就八十门炮,今年还要下水不少船,到时又是百多门炮,海军对船炮的需求可跟陆军不一样,怎么也该为海军单独考虑。
    关凤生牙疼似的呻吟一声,用炮的人自然不管什么钢造铁造,线膛后膛,他们就提要求,佛山制造局管怎么实现。可现在这些要求也各不相同,再加上制造局对怎么实现这些要求的方法又各持己见,这事真是乱上加乱。
    “咱们将各类法子,各类要求开列清楚,然后呈递天王,由他定夺吧?”
    关凤生下意识地这么说着,众人不约而同点头。
    “天王真是这意思,还要在咱们凑在一起做什么?就在这里商量出一个结果!所有新炮方案,还有军中要求,自然也要呈报给天王,但那只是附后的参考。天王要的是一份结案,他只需要批复可还是不可,而不是大小什么事都由他来动脑子定出具体章程。”
    田大由坐了这么久的办公室,对英华新朝的做事风格已经领会很深。
    被他一通话批驳下来,已经战得精疲力竭的众人不得不振奋精神,重新来过。
    “首先搞清楚,什么问题最重要!这事大家都很清楚,当面鞑子朝廷的征剿大军已经在路上,今年咱们最大的难关就是这个。”
    田大由定下了基调,讨论由此展开。
    钢炮由此被否决,现在粗钢生产工艺还只是勉强凑合,用来造薄壁飞天炮尚可,造膛压高出数倍的厚壁火炮,铸造过程中的冷却问题就突显出来,这方面大家可没一点经验,需要长时间攻关,同时粗钢冶炼也需要佛山钢铁公司的配合,这个方向年内可看不到结果。但钢炮的好处显而易见,李肆也强调过,钢炮是未来的方向,所以最终确定,分出两万经费作基础研究。
    海军要更准的炮,线膛炮正满足这个要求,正如可以百步穿杨的线膛枪一样。但线膛炮若是不跟后膛炮配合起来,就跟现在的线膛枪一样,麻烦多多,所以也不是年内能解决的事。因此基于生铁材质的线膛炮跟后膛炮就合为一个项目,也分得了两万经费。
    主要方向就落在了前线步兵的需求上,改进飞天炮。方堂恒此来也下了一番功夫,集合陆军三军的实战经验,提出了详尽的需求案。主要包括,要求一里射程,也就是三四百步内,两人就能艹作,一匹骡马就能拉动,带护盾。同时开花弹引信要求能有至少两个档次可调,原因是以前飞天炮是以弹定炮,开花弹引信时间固定,要转换远近目标,就得让炮动。这终究只是临时措施,最终还得回到以炮定弹的路子,在开花弹上下功夫。
    飞天炮的改进不涉及基础结构,也不涉及炮身材质,基本思路就是放大原炮,主要难点在于开花弹部分,大家都觉得年内出成果很现实,所以最终决定,六万经费用在这上面。
    整个讨论过程,田大由充分发挥出现场主持和裁判的作用,让众人心服口服地接受了这个结果,会后关凤生摆了一桌,要在田大由身上榨出这套本事。
    “……总之呢,所有事情都归于一点,解决实际问题,不谈其他。”
    田大由毫无保留,接着忽然转移了话题。
    “三娘已经有了,关蒄怎么还没动静啊?”
    关凤生差点呛了酒,这事得问李肆吧。
    “四哥哥可不准像对付严姐姐那般对付我!我可不想蹲在老家,哪里都去不了!”
    深夜,广州天王府内宅后院里,关蒄叉着小腰肢,义正言辞地警告着李肆。可指头发抖,腰肢发软,眼眉间那股由内而外的春媚在灯光下更是绮丽,该是被李肆欺负后,对那般欺负定下了“别有用心”的评判。
    “就你那小肚皮,暂时是没指望了。”
    李肆像是吃足了食的大灰狼,闲闲逗弄自己的小媳妇,严三娘是年纪够了,关蒄再等两年吧。对了,安九秀怎么肚子还没动静?看来这事终究不是光靠计算就能应验的。另外……这几月太忙,都没跟盘金铃好好聚聚,那姑娘会不会又犯了什么小心思?
    州县政务改革和工商之事都暂时告一段落,策略定好,路线铺下,就盯着执行而已。眼见北边康熙好像还没回过神来,李肆的心也松弛了一大截,开始有余裕容下私心之事。
    李肆在神思飘曳,关蒄则是被说中了小心事,恼羞成怒,缩在李肆怀里又挠又咬,撩得李肆又是火起。正要整军再战,角落里响起叮当低声。
    “四哥哥休走!缴枪不杀!”
    “嘶……死丫头,别乱掐!”
    李肆落荒而逃,这铃声是有军政紧急要事,他当然不会当昏君,搞什么“君入香帐万事休”,所以置了个警铃,有急事在外处一个特别机关叩响,也免了有人到门边听墙角的尴尬。
    “严伯!?”
    龙高山引路,李肆在后堂偏厅里见到三个人,情报头子尚俊,外加一个精悍中年汉子,最后一个人让李肆很吃惊,他的岳父,严三娘的父亲严敬。
    严敬被接到广东后,自觉年富力强,拒了李肆让他颐养天年的建议,重艹旧业,在川滇大山和广东之间贩茶。为的不是赚钱,而是享受这般熟悉的生活。当然,他不会再亲自深入故地,而是守在梧州,督着伙计掌柜办事。
    李肆记得半月前,严敬护着严三娘回到白城后,才起身去了梧州,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广州?莫非梧州发生了什么大事?可有军国大事,也该是贾昊的急报先到吧。
    “这是我的老朋友格桑顿珠……”
    严敬伸臂,将尚俊身那汉子引了出来,李肆这才恍悟,原来这汉子跟严敬有关系,他还以为是尚俊带来的。
    “天王第巴,格桑顿珠是康巴人,听说你打得满人抱头鼠窜,占了天下以南,格桑顿珠是来送礼庆贺的……”【2】
    汉子一现身,身形和眉目间的精悍,被夹生的汉语口音衬着,混成浓烈的异样气息,让李肆精神一振,康巴藏人!?难道说……“前藏要乱了!?”
    许久之后,听完格桑顿珠通报的消息,李肆呵呵低笑道,难怪呢,他一直疑惑清廷和康熙怎么蔫着,原来是他在打康熙左脸的时候,策妄阿拉布坦正在西北打康熙的右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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