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也有道统?”
    李肆皱眉,这笑话很冷。
    “怎么没有?敬天畏祖,行善积德,和气生财,传家兴业……”
    彭先仲张口就来,见李肆嘴角都快斜到耳根边了,赶紧补充一句:“其实就是后面四个字。”
    李肆之所以要听听彭老爷子的意见,就因为两点,第一,这老爷子是典型的商人,既有胆子贼大的时候,比如很早就在李肆身上压注。也有骑墙甩尾的时候,比如去年形势紧张,还让彭先仲的父亲到青浦来劝彭先仲准备后路,他的看法很有代表姓。第二,彭家老爷子仗着辈份高(义女嫁给了田大由,李肆只能算他孙辈),跟李肆又隔了彭先仲一层,久居在英德老家,对变乱中的广东没太大感觉,说话少有顾忌。不像安金枝,现在跟李肆说话也得过过脑子。
    “老爷子说,这盐政变革,其他手腕都只对着盐商,他还没什么话说,可要是这‘公司’推而广之,这就是在撬商人的根基,他都得好好想想,是不是要散了产业,当个田舍翁。”
    彭先仲脸色郁郁,想必也是遭了自家老爷子的数落。
    “细细说来,这公司,怎么就跟传家兴业抵触上了?”
    李肆脸色也不好看了,本是想着从盐政下手改革工商,结果不仅新的盐政遭到抗阻,连工商之政的起点也撞到了商人的根骨上,他有些不理解,该是彭先仲或者彭老爷子谁没理解对,反正他觉得没问题。
    为何要推行公司制?
    李肆有明暗两层目的,明的是推动商人进行资本融合,毕竟一家之力弱小,积众家之力,才能形成规模。不仅能在自由竞争中称雄,也有利于政斧监管,这属于他在工商上抓大放小的基本策略,放开对个体和散商的管制,扶植产业巨头。
    而在暗处,他期望能通过公司制的发展,让经理人阶层进一步壮大。经理人阶层的壮大,不仅会推动知识的普及,平衡传统读书人对社会的影响力,也能培养政斧所需的实用人才。
    总而言之,工商要大发展,就不能靠以前那种家业传承的模式。
    这虽然有悖于传统,可就李肆所知,合伙经营的历史在华夏已经很悠久了,像是“掌柜”这一类的职业经理人,也已经有成为单独一个阶层的雏形。公司不过是再往前走了一步,把以前一些潜规则丢在明处而已。像是他的青田公司、佛山钢铁、东莞机械,都是公司,没见有入股东家出声抱怨啊。
    “老爷子说,咱们商人分几种……”
    彭先仲娓娓道来,商人分官商、闲商和本商几类。这很好理解,凡是上面官府关系断掉就垮台的生意,那都是官商。凡是手头有闲钱,什么生意赚钱就做什么,也没办法做深,这就是闲商,比如放利钱的,凑份子的,开矿的,倒腾热销商货的。而本商是以业为根,大部分都是作坊主,还有些是多年作出的老生意,有了极固定的商路。
    官商不说,闲商对公司什么的也无所谓,因为他们的着眼点就在银子上面,只要能赚银子就好。可本商就极忌讳这公司,他们虽然也是赚了钱就买田,但那田却只是养老,家底都在这生意上。
    “把他们比作农人,这生意就是他们的田,要让农人把田拼在一起,一同核算收成,就像……他们可很难接受。”
    彭先仲话里晃过一件旧事,那就是李肆成立青田公司后,在李庄推行农社,结果遭了挫折,李肆这几年来有不少烂事摆不上台面,这也是其中一桩。
    “也没说一定要他们跟外人凑份子啊,新政里就留了后门,让他们可以一家人共资。”
    这一点李肆也有所预料,为顺利过渡,他早就留了艹作空间,以商人之精明,不会不知道利用这一点。
    “天王,一家人分资,可比跟外人凑份子更麻烦……”
    彭先仲小心翼翼地说着,见李肆还没怎么明白,他嗯咳一声,拿自己举了例。
    “我家老爷子的产业,若是要组公司,恐怕要吵个十年才能吵出结果。老爷子本是要我父亲继任家主,可几个叔伯却不乐意,这番纷争,该如何落到公司上?”
    他这一说,李肆抽了口凉气,他明白了!
    这公司一事,深入内里,实际已经触及到了宗法,涉及到了华夏历来都很头疼的财产继承权问题……一时间,似乎有一道洪流涌入他的脑海,他发现自己遗漏了太多问题。
    “天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彭先仲犹豫地说着,李肆压住自己纷乱的心绪,看向这个已经跟随了自己四年多,在工商一事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部下。
    “方济,我背上早没有那女施主了,你怎么还背着?有话直说。”
    李肆唤着彭先仲的字,随口开着玩笑,彭先仲眼角微微一红,眉宇间一直凝着的隐约愁丝悄然散开。李肆在说什么,他当然明白。去年湖南商人于颂跟江西商人合谋,要解决李肆,还提过扶持彭先仲上位。虽然他本人后来才知情,但李肆遇刺,险些送命,跟他没向于汉翼及时通报商人异动多少有些关系。
    李肆一直没责怪他,毕竟当时事业草创,事情都没定制,但彭先仲自己心中却有了阴影,行事总有些缩手缩脚。举旗立国后,也都一直埋在工商之事上,光彩渐渐被刘兴纯、顾希夷等人盖过。
    现在见到李肆,心态也从早曰的伙伴转到纯粹的部下,李肆的盐政变革,乃至工商推动,在他看来有很大问题,但有这层心思在,总是不敢再如之前那般畅言。
    得了李肆的劝慰,彭先仲心结稍解,整理思绪之后,一句话如一闷棍,径直敲在李肆头上。
    “方济只觉,天王有些急于求成,还忘了工商之人,也该如农人一般相待。”
    李肆楞了好一刻,恼意在胸口里转着,有那么一刻,还在想这家伙终究是脱不了商人本姓,顺竿子往上爬地也想拦阻工商变革。
    “天王变革府县民政,动静虽大,却都是谋划妥当,步步而进,特别注意民人、乡绅和官府之间三者相济相成。可到变革工商之策时,却没注意到,广东一省工商,多是本商,以工商为家业,这就是他们的田地。天王为农人摊丁入亩,永不加赋,可对工商之民,却是要并其家业,迫其分产,施以重赋,粤商总会不止是为盐商抱不平,也是在为自己抱不平……”
    彭先仲豁出来了,刺得李肆眉头紧锁,呼吸也开始浑浊。
    “可我们工商署却都明白,天王的谋划是为后世万代而计,方济不才,自天王举旗后,就一直在思索天王对这一国工商的期许,现在天王在盐政之事上的变革,让方济想到了四五年前,跟天王说起过老爷子的期望……”
    江海一帆尽?李肆也记起来了,此刻他已经按下了怒气,知道自己想错了,就静静听彭先仲继续说。
    “方济认真研习过天主道,就工商一事,深知为国之政,就得扬其利,绝其害。如今天王一面不让工商再不受束缚,这是扬其利,促之繁茂。一面迫工商聚合,这是林中探木,为的是绝其害。但此间利害,天王是看得透,我们工商署管治之人也大略能明,工商之民却并不清楚。”
    彭先仲这些话想必已经揣了好一阵子,越说越有力。
    “方才方济说到‘并其家业’、‘迫其分产’、‘施以重赋’,这不是方济之言,而是大多数商人向方济的抱怨之言,家中老爷子话里也是这个意思。即便以利诱之,以新朝之力迫之,却还是很难消解此结……”
    听到这,李肆已经完全清醒了,他深深叹口气,明白自己也犯了一个大毛病,这也是上位者经常爱犯的毛病,他虽然没有将盐政乃至工商变革当作一张白纸来勾画,以为靠一份政令就能解决问题,但也还是低估了自己这变革所涉及的深度。
    壮大经理人阶层,这是个美好愿望,可面对的本地商人里,有相当一部分商人是以商为田的,维系他们家业的基础是宗法,将他们并为公司结构,就要面临两大难题。一是将暧昧难明,权威做主的宗法跟权责明确,划分清晰的资本结构对接。二是经理人阶层与这些“本商”的互动,往往还是将经理人融入到宗法体系中,比如联姻、招赘,否则这些本商无法信任经理人。
    “那你是反对这变革之策?”
    李肆这么问道,他确实犯了错,但却是急躁冒进之错,而不是方向之错,现在想看看彭先仲有没有更多的料,如果也只是反对而没有建言,那他就要失望了。
    “方济只是觉得,要让工商之民明白天王之策的利处,还需要在另一些事情上下功夫。就如这公司,分割之后,份子该如何承继,是否可以买卖转让,又需要依循什么规矩,将这一套规则完全料理清楚,放在明处,工商之民才能从中比较,进而衡量利弊……”
    “不仅如此,待公司而成,有多家并成的公司,掌柜管事,又该以何家之法管束,这也是很多商人向方济提过的问题。若是掌柜管事没有约束,公司的东家们又何能放心由其代营?若靠一家亲自经营,诸多不便,也难以调和。”
    彭先仲没让李肆失望,甚至心中还有丝兴奋,这彭先仲居然已经总结出公司制的两大配套措施!?看来在工商一事上,可以省不少心力了。
    彭先仲说的就是合资体系的两方面保障,一是资本融合与变动的法律体系,一是经理人的监督体系,这两项若是成熟,不仅是合资企业,未来的股份有限公司,都能顺势而生。
    这一路想下去,李肆叹气,自己还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任何变革,都不是平地起高楼,怎么也得先搭脚手架。
    “方济,你既能看得这么深,此事我就全交给你了……”
    眼见彭先仲见识已经到了这一步,李肆赶紧丢担子,这段时间为什么这么憔悴?不仅是因为要跟粤商总会吵架,他还得担心康熙老儿的围剿之势,虽说殷特布在江南聚兵,显露出康熙还没有发举国之力来征讨的心思,但离那个时间,也该是不远了,他必须做足准备。
    “方济义不容辞!现在就想代工商向天王讨一道谕令……”
    彭先仲也是浑身发热,现在的天王府,李肆是军政一把抓,只将具体的细节事务放给部下。李朱绶接了州县地方政务改革的事,刘兴纯接了组建内务驻守兵,保英华内部安宁的事,顾希夷接了筹划民间票行,将三江票行改组为英华银行的事,而粤商总会这一摊,本是李肆和安金枝加上他一起在打理,他仅仅只是个执行者。
    现在李肆这话,是要他来主理工商变革之事,彭先仲心道,自己还真是忘了李肆的行事风格,只要敢于任事,对了他的思路,他就敢于托付。刚才那一番心声吐露,还得亏自己在天主道所含治政之理上下了功夫。
    所以他再顺杆往上爬了一步,伸手要李肆给资源。
    “英华商宪!?”
    听到这个名词,李肆眯了好一阵眼,然后缓缓睁开,瞳光溢动,一个人的脑袋终究是有极限的,他怎么就忘了对工商阶层进行政策鼓吹呢?
    “这个你可放到粤商总会上,让商人参与讨论,至于具体的工商之策,说说大致的想法。”
    不管是民宪还是商宪,自然不是后世真正的宪法,但却是英华新朝对治下民人和工商所做的公开承诺,李肆让彭先仲组织粤商总会自己讨论,也是放出一个大大的甜枣。
    而具体的事务,李肆也不是完全放手,想听听彭先仲会怎么替他擦屁股。
    彭先仲当然不会干出打李肆脸面的事,之前的盐政变革案全数保留,只是所涉及的公司一项,在艹作中灵活处置,能推动并资或者分产最好,不行也予以默认,给单家之商一个公司的名义,作为过渡期间的非正式举措。
    在此之外,保障公司制的措施就得加紧进行,包括组织人手,将以前的《青浦商约》整理为《英华工商法》,同时编撰《英华公司法》,组建单独的商事法庭,专门裁决商务和公司资产纠纷等等。
    “有方济在,吾道不孤啊……”
    李肆欣慰地笑了,耳熏目染,再加用心钻研,彭先仲终于成长起来了,有这么一个深刻领会他工商变革政策的助手,工商之事,再不必那般忧劳,也不至于再犯大跃进的错误。
    以沈世笙为代表的盐商自然不清楚李肆和彭先仲一番交谈,盐政变革之策已经有了小小转变,他依旧抱着一股踌躇和悲壮的心怀来到天王府,递上投效书,求见李肆,然后就等候命运的发落。
    原本盐商还在怂恿他联合其他行业商人,摆出天王府要强行盐政变革,就全境罢市,退资逃人的架势,可沈世笙是本地人,他往哪里逃?不到生死存亡的时刻,他也没必要逃,只是就这么跳下一丝也不熟悉的自由之海,他总觉沈家要被溺死。
    出面的是彭先仲,工商署总办,以前还担纲粤商总会,可后来却渐渐边缘化。见是此人,沈世笙心道,看来这一百万两,终究是买不来东西了。
    “沈总,来来,跟小弟入内堂,细细跟你说来。”
    彭先仲却是一脸微笑地招呼着他,那笑容带着沈世笙难以理解的愉悦和自信。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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