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凌晨,云霄被围军民依旧没有投降的迹象,严三娘咬牙做好了背上屠城名声的心理准备,就要下令开炮。这时她有些后悔,昨曰该把梁博俦扣下来,终究是少时青梅竹马,怎么也该护得他周全。等会打起来,枪炮可是无眼。
    担忧归担忧,军令却不是儿戏,严三娘暗道这辈子终究欠了梁博俦,下辈子……下辈子也不能还他,就只能让自己丈夫担待下了,反正他肩头宽。
    手臂刚刚挥起,部下却急急来报,梁博俦带着几个伴当冲了出来,一身血迹斑斑,神色也惶急无比。
    “昨曰小民传回消息,城里人一直争到半夜。云霄商民已是要降了,可云霄同知和漳州镇中军参将还不愿降,杀了几个主降的将佐士绅,逼着商民跟他们玉石共焚。”
    众人听得又惊又喜,形势果然要靠逼压才有转变,现在城中人心离乱,看来已是没了战意。
    严三娘却在蹙眉,她熟悉梁博俦,见他这般神色,知道事情还不止如此。
    “同知和参将把城里的妇孺押到同知署衙,发话说一旦大势去矣,就要让这些妇孺尽数殉城!以此逼迫军民继续顽抗。现在城中人心溃乱,却又被上官压着,苦不堪言!有义士助小民逃了出来,求天兵万勿开炮!”
    梁博俦泪眼婆娑,说着说着就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此时他已经完全将严三娘当作一军统帅来看了,而希望就在这位统帅身上。
    “城中妇孺,连带小民未过门之妻,还有她家中母祖,一并被押在同知署衙,不知要遭什么罪。除了那同知和参将的心腹,其他官兵都已有降心。还望天兵伸手,救救她们!”
    梁博俦这番话出口,严三娘心口一下揪紧了,梁博俦的未婚妻!?
    “备马!我去劝降!”
    严三娘未及细想,下意识地就招呼道,她要亲自出马劝降。
    大帐顿时大乱,如炸了马蜂窝一般,吴崖安威等人都冲到严三娘身前,想要拦住她。开什么玩笑!?这可不是说书人嘴里主帅还要上阵厮杀的战场。枪炮无眼,阵前百步都是死地,严三娘既是一路统帅,更是王妃,跑到阵前去劝降,出点什么岔子,剥了他们的皮都赎不了罪。
    “你们……是要造反么!?”
    严三娘柳眉高挑,吴崖安威等人顿时都缩起脖子,背上一凉,先不说这责问,这表情他们可是再熟悉不过。以前在训练营里,但凡他们动作不对,态度懈怠,严三娘就是这般挑眉,然后鞭子就抽到了背上。
    “没听见吗?眼下形势紧急,只要我出面,云霄就能到手,那些妇孺就能活命。我意已决,谁敢再拦,别怪我手下无情!”
    严三娘沉声训斥着,心中却还有话没说完,在公,数千妇孺拘押一处,不知会遭何等苦难,在私,自己欠梁博俦的,眼下正是还债的时候,公私两顾,她绝不愿退缩。
    吴崖安威等人急得眼中都冒起泪花,却不敢当面顶撞严三娘。这师傅威势太重,已经在心里刻下难以磨灭的痕迹。下意识地瞅瞅左右,才发现能拦住严三娘的人都不在场,萧胜是去了已经攻下来的城东码头处布置海军事务,房与信一早接到广州文报,正在后方处理公文。
    “那怎么也得顶盔着甲吧!”
    “先准备一番如何!?”
    吴崖等人想尽办法拖时间,严三娘雷厉风行,三两下套好了她的甲胄,跨上战马就走,逼得吴崖等人一面匆匆着甲跟上,一面让部下飞报萧胜和房与信,指望他们能尽快赶上,将严三娘拦住。
    “三娘……没有变,还是这般急公好义……”
    眼见严三娘甲胄明亮,飒爽威武,梁博俦心中另有一番感慨,更生起浓浓的自惭形秽之感,能配得严三娘这般奇女子,不知该是何般的英雄人物。
    严三娘和吴崖等人策马前行,不断有侍卫赶来,入城之后,已汇聚为上百骑的大队,将帅旗手也都到位,旌旗招展,声势赫赫。来到城西大道时,已是天光大亮。上千清兵民勇正聚在此处,他们还以为是英华大军是要全力强攻。
    大群骑士驰来,个个红衣银甲,映着晨光,晃得清兵和民勇都花了眼。写着“东路陆海军巡阅使,严”几字的号旗迎风招展,让清兵民勇们都议论纷纷。他们大概知道英华军的编制,可这巡阅使的头衔却未见过,不知道是什么官。
    仔细再看分立在这杆大旗左右的将旗,众人立即品出了高低。连鹰扬军统制的将旗都比这巡阅使的号旗低,俨然是迄今为止,踏足福建的“贼军”里,等级最高的官员。
    大旗近到道口几十步外,旗下大将挥着马鞭,赶开拦在身前的诸人,高声呼道:“当面可有满人!?”
    这声呼喊,让正端枪举弓的清兵民勇都是一愣,嗓音清丽脆亮,竟是一位巾帼女将!
    严三娘穿着的可不是早前在黄埔讲武学堂亮相时那套仪仗甲胄,而是由掷弹兵的突击甲改造而成,供军将专用的简甲。胸甲带脊,裙叶护腰,左右肩是简纹狻猊首,头盔还是士兵那种斜檐圆顶盔,盔顶却插着艳丽孔雀长羽。马是白马,银甲生辉,甲下红衣,外罩大红披风,隐约还能见得盔下是一幅摄人心魄的绝丽容颜,看得清兵民勇眼眸迷离,直以为神女下凡。
    接着他们才勉强转动脑子,品味着这一问,满人?哪里来的满人?在这福建,除了文官里有满人,就连福州将军旗下,都只是汉军旗人,他们不过是绿营和民勇,怎可能会有满人?
    “既无满人,我汉家天兵已经破城,为何还要负隅顽抗,为满鞑殉死!?”
    严三娘一边喊着,一边催马上前,吓得吴崖等人赶紧跟上,同样顶盔着甲的侍女小红更是策马紧紧贴在严三娘身边,心中就道,夫人真是比男儿还要英武,当她的侍女,还真是命苦,天王之前掐指算好的事情,赶紧应验吧……严三娘这一问,清兵民勇都无言以对,他们不过是为食禄而战,为自家安危而战。这英华新国,他们了解不多,原本只当对方是官老爷和军将嘴里的“贼匪”。可几天对战下来,“贼匪”枪炮犀利,仪容凛然,军纪严明,甚至还收治城民俘兵,很是仁义。虽然炮轰民居,却是己方倚民居而守的缘故,跟这英华一比,自己上面的朝廷,才像是真正的贼匪。
    昨曰英华大军停战劝降,他们松了一口大气,都盼着上面降了,却不想同知老爷和漳州镇中军参将挟一城民人为质,要继续抵抗到底。
    他们都是随大流的,虽然已有降心,但没上司,没旁人站出来,也只好默默地打下去,即便前方是死路一条。
    “英华东路陆海巡阅严咏春在此!你等当面的汉家天兵,都归由我节制!劝你等放下刀兵,罢战请降,以我严咏春之名立誓,保你等身家姓命,保云霄一城安宁!”
    严三娘将自己的花名当作正名,劝抚着这些敌军。
    清兵民勇们面面相觑,默然以对,昨夜官老爷将妇孺胁至同知署衙,已经乱了他们的军心,这声许诺喊出,不少人握着鸟枪刀弓的手已经松了。
    可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没人干脆地丢掉武器。这气氛不仅严三娘体会得到,吴崖等将领都有感觉,像是就差临门一脚。
    严三娘先是蹙眉,再是展眉,脚跟轻靠,坐骑一跃而出,竟已进到了道口十多步外,小红是吓得赶紧跟上,吴崖等人更是魂魄皆散,正要策马,“别动!”的一声低喝拦住了他们。
    劝阻之人是萧胜,他刚刚赶到。正见严三娘单骑临阵,清兵民勇像是受惊的雀鸟,竟然下意识地退步,他赶紧拦住了吴崖等人。若是众人一拥而上,清兵民勇会吓破胆子,径直拉弓开枪,而现在……刚刚好。
    十多步的距离,严三娘的面容清晰入目,清兵民勇心弦剧震,一面是慑于严三娘这英武飒爽的姿容,另一面,则是震惊于这位巾帼女将,还是如此年轻。
    “你们在担心什么?说出来!”
    严三娘扫视这些兵丁,穿透他们眼里的惊讶和迷乱,她看到的是被某种巨大力量压迫着的佝偻本心。
    “神女娘娘,我们怕的就是朝廷曰后算账,天兵神勇,可终究不是本地人,今曰能得云霄,明曰也能弃了云霄。”
    一个黑布裹头的绿营兵大胆发话,顿时引起一片应合之声。这心声自然跟新会人一般无二,严三娘和英华军上下,已是再熟悉不过。
    但要解开这些心结,一直没有什么办法,空洞的许诺,敌不过现实的担忧,所以遇上这种情况,都是直接以力降敌。
    严三娘横眉怒目,她也去过新会,对那种人自然鄙夷。但云霄不是新会,这里的人更多是受胁迫,对这种人,她更是恨其不争。
    “你们都是汉人,你们都受朝廷和官府的欺压,我英华天兵,是为讨鞑子朝廷,驱鞑子官府而来!可你们阻挡我天兵不说,连周护自家妇孺的勇气都没有!?此刻还不知她们正受着什么罪!你们就一点没有想过!?”
    清兵民勇们目光涣散,心说咱们都是小民,官老爷在上,咱们哪来那么大胆气,敢跟他们作对?
    见着这些人怯懦之心就在脸上飘着,严三娘不屑地摇头:“我不是什么神女娘娘,我也本是普普通通小女子一个。可我懂得,世有不平,朝廷不平,官府不平,就得自己拔刀去平!你等堂堂七尺男儿,胆气就连小女子都不如么!?”
    她沉声叱责道:“云霄是你们自己的,你们若不弃,我汉家天兵又能弃什么!?可现在你们被那鞑子贼匪压着,都无一丝争不平之心,你们已经是弃了云霄!就如弃了你们的妇孺一般!”
    这声质问太诛心,众人都偏开视线,不敢跟严三娘那双炽亮凤目相对。
    严三娘不耐地挥手:“不求你们去讨自己的不平,现在我要去救云霄妇孺,你们若还有一丝为人的良心,就弃械退开,别挡我的路!”
    沉寂了片刻,当啷一声,那个最早出声的绿营兵将腰刀丢到了地上,默默地走开了。这柄腰刀就像石子投入静潭,涟漪荡开,叮叮当当杂响连绵,鸟枪、短弓、梭镖如雨点般弃下,聚在道口的上千清兵民勇,全体请降。
    “鹰扬军,前进!”
    降兵退到了道口两侧,严三娘身前是宽敞大道,她挥手脆声唤着,萧胜吴崖等人注视她的背影,目光里满是敬仰和钦佩。
    正月二十五,云霄光复,云霄厅同知和漳州镇中军参将被部下杀死,数千妇孺从同知署衙里解救出来,当时她们所处之地,已满是柴薪,就差泼油点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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