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澳岛,镇标右营署衙门,南澳镇右营游击萧胜也呆呆地看着两个人,张应和张定。
    张定一直跟在萧胜身边,充当李肆和他的联络人,而张应一直窝在广东新安,帮着李肆遮掩香港基地。
    早前朝廷要动手的消息传来时,萧胜担心李肆的处境,派了张定回去打探,却不想一去就是一个多月,到现在才回来,还带来了让萧胜整个人魂魄皆散的消息,李肆……反了,举旗了,称王了。
    张应跟着张定过来,用意再清楚不过,这两兄弟都已经是李肆的爪牙,张定要进天王府中书厅里当官,张应也要去黄埔讲武学堂进修,来见萧胜,自然是当说客。
    一边的梁得广再受不得这僵冷的气氛,咬牙对萧胜道:“老大,总戎是还不清楚咱们的根底,可施军门清楚!眼下他正聚兵备战,却把咱们右营冷在这里,防备之心再明显不过!”
    萧胜呆滞的眼珠子终于转了,他苦笑点头:“没错,施军门是在等朝廷的反应下来,否则不知该如何处置我,我这个朝廷命官,毕竟跟反贼逆首有兄弟交情。”
    张应和张定皱眉,张应沉声道:“老大,你是这么看四哥……不,天王的吗?你也是这么看自己的?”
    萧胜眼神恍惚:“我只认识我的四哥,不认识李天王,我也一直吃着朝廷的俸禄,这朝廷命官的身份,怎么也脱不掉。”
    梁得广急了:“老大,就算朝廷要拿你问罪,你也还要为这个朝廷卖命!?”
    看了看自己这三个老部下,萧胜叹气:“我萧胜这辈子,其他没落到什么,一个忠字总不能再丢了,我对兄弟忠,对朝廷也忠……”
    他艰辛地摇头:“兄弟有难,我萧胜舍命去救!朝廷要我战,我也舍命去战!就这么简单!”
    看向张应张定,萧胜像是破罐子破摔:“李天王要你们传什么话,我一概不听!我只想听我四哥的话!”
    张应张定对视一眼,耸肩无语,然后张应掏出了一封信。
    “刚才那些话,是兄弟们在劝老大,不是四哥的话,他要说的都在信上。”
    萧胜欣慰地松了口气,刚才张应张定劝他回广东投奔李肆,心中揣着“忠义”二字的他,怎么也作不出这种事。本以为跟李肆的兄弟情就此要断,正满心纠结,硬撑着脸皮说出了这番话。他是吃朝廷饭没错,可要是没李肆,他怎么可能吃到现在这般香甜的地步?估计还只是个小小的额外外委,在乡间管着一帮穷苦大兵,靠周护黑活为生。
    拆开信一看,萧胜愣住了,好一阵后,眼角发热,赶紧偏头遮掩。
    “如果施世骠要赶你上战场,记得千万别靠近两百步内,我手下那些神枪手可不认得你。如果他要抓你下狱,我也准备好了人救你。你要做什么,循着本心做就好,就是别丢了小命,我李肆有媳妇有弟子,现在又有了臣子,就是没兄弟,丢了你可舍不得。”
    李肆的话很朴实,除开叙兄弟之情的味道外,还有一股浓烈无比的自信,也让萧胜宽了心。在他看来,李肆还在说,战场上见,他萧胜绝非对手,战场之外,还能掌控局势,反正不在乎与自己这个熟悉根底的人为敌。
    “你们回去吧,跟四哥说,我这个兄弟,他忘了最好。梁杆子,你也跟着去。”
    萧胜苦涩地揣好书信,然后招呼着梁得广。
    “老大!你不走,我怎么能走?”
    梁得广犹豫了好一阵,也决然摇了头,他要真走了,萧胜身边没人,出什么事都不好照应。
    “担心我做什么?四哥那边才值得担心吧,愿意去帮他的就去。”
    萧胜无奈地说着。
    张应张定和梁得广也对视起来,然后都笑了。
    “老大,我看该担心的是朝廷吧,四哥那有什么担心的?他万人不到,就拿了广东,现在正大肆扩军,等他有了十万人,燕京的皇上,恐怕得开始担心自己的龙椅了。”
    张应的话就是三人的心声,张定和梁得广连连点头。
    “真是蠢材,还以为自己一个小小游击,还能跟四哥比?朝廷数万大军被一举歼灭,广州城两天就占了,萧胜啊萧胜,你算个什么鸟,别说给四哥捣什么蛋,就说帮他,又能帮上什么……”
    萧胜也笑了,笑自己的不自量力,笑着笑着,往曰种种在脑海里闪过,田心河贼巢之战,英德李塘之战,和老实人号的海战,血红带着枪炮声,将他的血液渐渐灼热。
    “跟着四哥,以枪炮打出一个新天地,这可是我这样的军人,十辈子都难享得的快意之事。只是我萧胜的忠义,这道坎真是难以跨过啊……”
    萧胜很恨自己,为什么自己对朝廷的“忠”,就这般难以割舍呢?
    “施军门在总兵衙门召见游击!”
    兵丁在门外传报,三人一惊,同时看住了萧胜。
    “没关系,要拿我也没必要在总兵衙门拿,那里离我们营地太近……”
    萧胜笑笑,他知道做事的章程。
    南澳总兵衙门,施世骠盯了好一阵萧胜,最后点头道:“我知你忠义,以前也没把你跟李肆相交甚密的事情对外传扬,外面一些风声,你不必多想,专心做事就好。”
    萧胜无话可说,只好连声感谢施世骠的信任。
    “李肆造反,声势浩大,可也正是吾辈武人谋取富贵的大好时机!湖南抚标的游击岳钟琪,就因折损过李肆之军,巡抚年羹尧已经给他报了超擢之功,定了署副将之衔!”
    施世骠虽然是在激励,却仍语带讽刺,那岳钟琪不过是靠着苗兵突袭上山,最后还被打了下来,兵丁折损殆尽,居然还被视为大功!这也难怪,跟其他人比起来,岳钟琪能打到贼军身前,表现已是抢眼,其他兵都被包了饺子,朝廷怎么也要抬出几个榜样,刷刷满是血迹的地面,他可以肯定,年羹尧的叙功,兵部绝对会批准!
    “粤省北面的兵打残了,朝廷要重新调集,没三五个月绝难周全,东面就是咱们闽人,就让朝廷看看,这仗还得靠咱们闽人来打。”
    施世骠自信地说着,他已经有了方略,但跟他老子一样,绝不愿受人掣肘,所以他还得争事权。现在东面官军分作三股,一股是广东提督张文焕聚起的广东残兵,一股是福建陆路提督穆廷栻所率的闽省绿营,还有一股就是他施世骠所率的福建水师,得了整个南澳镇,在三股里不仅兵强马壮,还有舟船之便,怎么都该是讨贼主力。
    他不可能统率三路人马,但他也不想让别人压在头上,特别是正在京里服罪的前代老将蓝理有可能复出,这消息让他心头很堵。所以一边急着讨要事权,一边鼓动部下军心,而他的方略,更少不了萧胜这样熟知枪炮和水战的勇将执行,当初萧胜力压洋人炮船的事,他可是心里有数。
    “你若是建下奇功,别说署副将,总兵的位置,都未可知!”
    施世骠语气热烈地说着,萧胜晓事,也大声地应合,心中却道,富贵自然是好,可我想求的,远不止富贵……“皇上是圣明之君,以仁治世,以诚付人,臣子如何做事,他都看得清清楚楚,你只要为朝廷效死命,皇上绝不会亏待!”
    施世骠向北拱手,继续勉励着他,萧胜自然也是叩首连连,可叩着叩着,一个疑问,深埋在心底,几乎都快被自己忘掉的疑问,猛然冲出了心底。
    那是李肆早前忽悠他的一番话,说今上可没有剃头。现在他视野开阔,本已经是不信的了,可施世骠忽然说到了一个“诚”字,这个疑问又猛烈地翻搅着他的内心,让他难以抑制住开口的冲动。
    施世骠点头拂袖,示意谈话结束,萧胜躬身后退,到了门前,正要转身,再压抑不住这冲动,转身问了句:“标下沐皇恩曰久,却没那福分窥得天颜,军门见过御容,可否给标下说说,以解标下感念之苦?”
    萧胜是个老实人,面上的表情一直都很难作伪,施世骠是这么看萧胜的,可他却不知道,老实人一旦发狠演戏,谁都能骗住。
    听得这“发自内心”的一问,施世骠也来了精神。
    “皇上慈眉善目,还能恍见年轻时的英武神俊……”
    他大略讲起了康熙的相貌,其实他也没面过几次君,面君的时候多是跪在下面,哪敢抬头仔细看。只是有一次,康熙该是心情好,在畅春园箭场考较过他的箭功,那时从眼角里仔细瞅过。
    “天庭自然是饱满的,圣君之相,世人无及……”
    施世骠正说到这,萧胜猛然插了一句。
    “皇上鬓角密吗?”
    施世骠心思都在回忆康熙的相貌上,这一问还没反应过来,顺着记忆自然答道:“夹了不少白发……”
    然后他顿住,抽了口凉气,这一问是何居心!?
    皇上是满人,自然要剃发,可发式已不是入关那时的金钱鼠尾了,要剃多少,就看皇上自个高兴。再说了,剃了发也会长出青茬,不过……皇上倒真是留了鬓角呢。
    可这真是大事!
    施世骠眯起了眼睛,看向萧胜,发式这事,不计较就再小无比,计较起来,大得要掉脑袋,这家伙居然绕着弯套话,自己是看走了眼?
    萧胜长长舒了口气,坦然道:“标下只是心头疑惑难定,不敢直问,军门莫怪。如今这疑惑尽消,标下内心再笃定不过。”
    他沉声道:“为国尽忠,乃军人本份!标下求富贵之心也是火热,军门有什么差遣,赴汤蹈火,标下万死不辞!”
    一番表态铿锵有力,施世骠也被感染了,不去追问萧胜所说的疑惑到底是什么,只要尽心打仗就好,他看得出,萧胜这表态再真心不过。
    出了总兵衙门,萧胜低低笑了。
    “我要忠的是华夏之国,不是以辫子来断人心气脊梁的异族之国,不是为防汉人,就鄙谈枪炮的虚伪之国。四哥,当初你那一番话,让我自己找答案,其实答案一直就在我心底里,只是我一直不敢去面对而已。”
    他远望雾气朦胧的海面,心胸骤然开阔,正波涛狂涌。
    “经历了这么多事,我萧胜到现在才醒,希望还不晚。尽忠我要求,富贵我也要求,四哥,你可得给我准备个大官,至少要比张矬子那家伙高上三级,让他继续叫我老大!”
    萧胜笑声转大,海潮也呼应着他的笑声,隆隆拍打着海岸,庆贺他的新生。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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