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肆,和你交情甚深?”
    九月的厦门,天高云淡,福建水师提督衙门,施世骠两眼望天,看似无心地问道。
    “标下受他莫大恩惠,以兄长事之!”
    萧胜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此事上司僚属尽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最近之事,你该知道了吧,作何感想?”
    施世骠目光挪下来,眯着眼继续问。这个萧胜被他从广东带过来,本想直接弄到提标营中,却受阻于兵部,估计又是上头那“不让施家广结党羽”的暗训在起作用,最终去了闽安协。这一点他没什么好抱怨的,康熙能让他施家在台湾广布田地,蚕食郑家余势,已是莫大宽容。若是没如此防范,他自己都要犯嘀咕。
    之前早有耳闻,跟最近收到的邸报一对,施世骠也知了广东李肆的作为,震惊之余,还有激动。广东已无多少可用之兵,真要起了烽烟,福建这一路,他水师还是要当大用。南澳镇整个转辖他福建水师,就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信号。自己已然升无可升,可亲族总还有机会。
    一旦有事,还得靠勇将撑场面,除开蓝家后辈,这萧胜也是一个。想到当初萧胜也是从英德出来的,跟那李肆很有关联,之前又请假“省亲”回广东,施世骠就招他先来厦门一趟,除了询问内情,还带着看萧胜此人能不能用的心思。
    “标下不知何事,但有军令,无所不从!”
    萧胜直愣愣答着,心中却是翻腾不定,自从贾昊带着金鲤号回了广东,他就已经有了感觉,他那有着大神通的四哥,终于顶到了官府的天花板,径直跟朝廷对上了。
    他要如何自处,心中还是茫然,以忠义之心自问,他没办法附从李肆,可也没办法不顾之前的恩情,径直跟李肆敌对。如果可以的话,他只想老老实实缩在台湾,李肆要出了事,再如当初救严三娘那般,想办法保得李肆身家周全,如关二爷那般行事,求个情义两全,是他萧胜自小受的教育。
    这似乎是想远了,毕竟他这四哥没有造反嘛,听说还升了知县。而且……萧胜隐隐觉得,就算是朝廷,未必也能拿李肆怎么样。
    施世骠问他有什么感想,萧胜只能敷衍以对,同时表明心志,我萧胜可是忠于朝廷,忠于你施军门的。
    “一心职守,不问外事,不错,不错!”
    施世骠点头褒扬道。
    “你自去吧,回来后该有大用。”
    施世骠的勉励,萧胜却觉心中更是沉重。
    回港上了一艘大号的快蛟船,梁得广一脸担心地看过来,还没问,萧胜就摇手道:“没什么事。”
    仰望晴空,萧胜舒怀轻笑:“四哥娶四嫂,还一口气娶三个,咱们怎么也得沾到喜气,走!”
    海风拂去了心中的郁结,萧胜心道,反不反,李肆也是他四哥,自己可不能忘本。
    广州城,巡抚衙门,汤右曾顾不得风尘仆仆,就召集新任布政使佟法海,新任按察使史贻直一起商议大计。
    “咱们是皇上派到广东来的中流砥柱,必要的时候,还要当阻潮铁堤。本宪已有效法朱范之心,就不知诸位,有没有做好这个准备。”
    汤右曾先给这个班子打下基调,杨琳是维护广东颜面的最后一张皮,管源忠是守护广东的最后一张牌,而他跟这几人,就是实际行事的刀子,必要的时候,他们也必须牺牲出去。汤右曾所说的“朱范”,就是三藩之乱时死国的朱国治和范承谟。
    佟法海和史贻直肃容拱手,都道:“敢不与宪台同进退,共生死。”
    汤右曾点头:“这李肆势力极大,潜藏于朝廷皮面之下。幸得本宪有内线,可与之交通。官面周旋,就由本宪打理,两位紧要之事,就是安顿好朝廷颜面,稳住广东官场。”
    正议到如何行事,家人将一个四品官引了进来,却是新任的广州知府马尔泰,手里拿着一张帖子,神情很是恍惚。
    “那李肆……径直给下官派了喜帖,还要下官分送诸位大人,此事……不知该如何应对。”
    那马尔泰递过来一叠大红喜帖,汤右曾过一看,不仅手抖了起来,一张脸顿时也如帖子一般红了。
    “真是……真是岂有此理!”
    佟法海看了,却是连拍桌子。
    史贻直无比讶异,这是为何?
    翻开帖子,几行字赫然入目,“小弟喜迎娇娘入门,恰逢诸位上官抵粤,敢不散喜与闻?自在英德恭候诸位,某月某曰吉时,万望到场,贺礼照此前赵制台标准即可,勿奢勿浮。”
    一口气在史贻直胸口四下乱撞,憋得他也哆嗦着嘴唇,好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这李肆可真是跋扈到了极点!他自娶亲,不仅要一省大员到贺,还刻意提醒,贺礼可得比照总督级别,别太奢侈……总督在广东品级最高,这是要他们都自居下属,用心险恶!
    佟法海拧住帖子就要撕:“我等来广东,就是要对付此贼,怎还能受他如此亵辱!”
    还没来得及动手,汤史二人就连声别动别动。
    “这是个试探!要看我们到底是什么路数!如果就此撕破了脸面,后面该怎么办?”
    汤右曾暗恨,这李肆早前还跟着自己有一面之缘,连这点情面都不给自己么?
    “宪台说得没错,咱们得从长计议!”
    史贻直虽然也恨不得两爪撕了,可这似乎有悖朝廷派他到广东的本意。
    “咱们是不能亲去的,否则这朝廷脸面,就真落下了。”
    汤右曾这么说着,众人都点头,虽然是朝廷暗敌,但这李肆终究只有个知县的明面身份,一干大员都去庆喜,媚敌太过。
    “但还是得有人去,不然那李肆见咱们如此强颈,多半是要跳脚乱来……”
    汤右曾一边说着,一边扫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到了眼前这个广州知府的身上。马尔泰两眼圆瞪,要他去!?听说那李肆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广东提督王文雄,连带提标五千,都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自己这个新出炉的广州知府送上门去,出了什么事,朝廷说不定还要捏鼻子认了……“马府是他上官,代我们去贺他喜事,正合适嘛。”
    汤右曾一说,佟史二人赶紧点头,马尔泰膝盖顿时软了。
    “至于贺礼……此前赵制台是什么标准啊?”
    史贻直有些担心地问,他可是两袖清风的新嫩,掏银子这事,很麻烦。
    “哦,下官来时已问过,州县官两千,道府五千,诸位这品级,该当一万……”
    马尔泰赶紧回答,然后就见三位上官一副几乎晕厥的模样。
    “一……一万!?”
    佟法海眼冒金星地问着,而史贻直则是两眼发黑。
    “这……他怎能自居制台!不是还有杨琳在么!咱们就比照寻常宾客,送个三五百两,抹住面子就好!”
    汤右曾积年京官,刚放巡抚,自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干脆就要破罐子破摔了,至于会不会坏了朝廷脸面,再也顾不得。
    “杨制台已封了礼,还嘱师爷往贺……”
    马尔泰小声说着,低头不忍看三位上官的惨状。
    三人五内俱焚,杨琳都见了礼,他们不跟上,对付李肆的姿态太明显。特别是汤右曾,还想着跟自己的“内线”沟通,如果连起码的关系都维持不住,以后怕是难以行事。
    可一万两……三人都差不多是穷光蛋,怎么也掏不出来。
    正踌躇时,马尔泰期期艾艾地说,实在不行,可找人借钱,比如本地商贾。三人大喜,怎么就没想到呢,自己是官,随便找个商人,要他出钱,估计那商人高兴还来不及,这可是送给他一个巴结自己的机会。
    于是这事就丢给了马尔泰去张罗,他们继续商量怎么对付李肆。经由此事,越发认识到了李肆的跋扈,各种主意都丢了出来,可最终又被一一否定。不管是暗中捉拿,还是明里抓捕,或者是直捣老巢,乃至于去青浦和英慈院拿李肆的关联人等,之前胤禛和广东当地官员全都干过了,结果么……很明显,雍亲王变成了贝子,赵弘灿回京养老,王文雄死了,还弄出了广州之乱,死伤好几千官兵。
    “李肆身边……有内线,但不方便行事,能再送个内应进去就好了。”
    汤右曾这么想着。
    “从他身边其他人下手的好,只是现在还不清楚他的内情。”
    佟法海以满人本姓这般想着对手。
    “以大义晓谕诸人,说动民间志士,径直缚了他进官府!”
    史贻直动了书生气。
    议了一整天,第二天正议到高潮,马尔泰又来了,嘴角一直抽着,像是被人扇了好几个耳光似的。
    “那……那些商人都说,他们已经给粤商总会缴了钱,官府要钱,径直朝粤商总会要就好。”
    汤右曾讶异,这粤商总会是……“背后就是那李肆……”
    马尔泰哭丧着脸,汤佟等人也是脸色发白,这才隐隐感觉到了李肆的势力,广州城的商人,居然都能仗着李肆,不搭理他们一省大员了?
    “不过三江票行说,只要以官府拨解之银抵押,就能借钱。”
    马尔泰很尽职,找到了解决方案,就等三位决策。
    “绝对不行!我等朝廷命官,怎能以官府钱粮抵押!”
    汤右曾拂袖否决。
    “可此事也该是公事,不若我等径直先挪钱粮救急,事后向皇上说明此事,该能奏销。”
    佟法海是布政使,他主动开口,这事就能办到。
    三人沉默良久,虽觉得有些不妥,可也再没办法,最终汤右曾无奈点头。
    再一天后,看着那几张三江票行的汇票,汤右曾气得差点吐血,原来他们挪的钱粮,还是三江票行在汇兑,跟之前直接找三江票行借钱有什么区别!?
    “咱们是挨了这李肆的当头一棒啊,他倒好,偏偏等着咱们赴任才娶亲。”
    万般无奈地封了汇票,三人对视,汤右曾恨恨地说着。
    李肆要听到这话,绝对会很不客气地说,等到你们来广东才娶亲,这已经是给了你们天大的面子,没看到我那三娘,已经慌得恨不能天天敲木鱼提醒他,姑娘已经二十岁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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