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司……不是神仙!”
    李庄司卫营地,范晋沉声说着。他戴着跟李肆一模一样的短筒无檐直帽,披着皮衣,脚上蹬的也是快到膝盖的高筒皮靴,本就锐利的气质,再被脸上那只眼罩牵着,让他那独眼里的寒光更是凛冽。
    听到范晋这话,下方那七八十个司卫都在暗自撇嘴,总司不是神仙,难道你是?不过这个曾经的蒙学先生,现在已经当了他们快半年的教导,自有一番威严,他们可不敢随便出声插嘴。
    “他是携着天道而来的圣贤!他是要正天道,兴万民,你们和我,都是他的爪牙!我们现在名为司卫,实则都是他用来护卫天道的天军!”
    今天的训导课跟往常不同,讲的不再是黎民的苦难,也不再是公司的目的,而是提到了司卫们偶尔听说,但详情并不清楚的“天道”。屋子里,这些目长以上的司卫们都是心中一抖,然后喜悦和兴奋充盈全身。
    “天道是亘古不变的,我们人难以看全,但当我们做什么事的时候,从这事里就能看到天道。譬如我们武人,守护黎民,捍卫华夏,这是武人之事。这事上,就有独属于我们的天道。”
    范晋扫视众人,那独眼的光亮让人难以正面相对。
    “总司说,天道降于人世,设万职于民,我们武人,就是要守护天道本身!”
    震撼在司卫们心中荡漾着,之前李肆零零碎碎讲过的道理,被这一句话给串了起来,让他们心中渐渐明亮,原来……自己做的事情,不止是看家护院这么简单啊。
    “下面我说的话,你们记在心间即可,绝不能见于文字,如有违背……”
    范晋咬牙厉声道:“三杀令在等着!”
    教室里,这些司卫骨干们纷纷点头,知道一扇忌讳之门正在他们眼前敞开,不过对他们来说,这根本就算不得什么忌讳了,李肆带着他们干的事情可比这忌讳得多,现在范晋在做的,只是在给他们讲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时间飞快过去,当范晋那能刺透人心的低沉话音结束时,众人久久沉浸在骤然豁朗的明悟中,直到一连串巴掌声响起,这才清醒。
    见到门口出现的又一个身影,司卫们哗啦一声站了起来,整齐地鞠躬呼喊:“总司!”
    李肆点头,再朝也同样正向自己行礼的范晋微笑:“说得不错。”
    刚才范晋并没有直接说什么造反有理,而是在谈基于三个相信,身为武人应该做什么。其中不少东西,譬如“忠于天道,忠于黎民,忠于本心”的论述,进而上升到一个结论:“忠于总司”,这对清廷而言,可是大逆不道,够弃市一百遍的了。
    “范教导的话,你们听起来应该不觉陌生。你们里面,有不少人已经跟了我很久,应该还记得,当初我对你们说过,你们终究会一步步懂得这个世界的真相,懂得真正的天道,未来,就会成为我。”
    李肆看向这些大多都还十六七岁的少年,汉堂字辈少年除外,又新多出来一个“松”字辈,比如贼匪头目孟奎的两个儿子,现在就改称孟松江孟松海,他们也在这课堂里。这些人经过考察,也是能信任的骨干,由范晋开始给他们一步步灌输造反的道理。
    汉字辈的少年都骄傲地挺胸昂首,这是李肆带着还是矿丁的他们读书时说过的话,当然记得。而在那之后,他们就迎接了第一次血与火的考验,眨眼间,两年都快过去了。
    “华夏之地,还被妖魔重重压着,而你们所做的,就是时刻准备着!”
    李肆就肃声说了这么一句,再无多话。在他背后,严三娘静静立着,却仿佛听到了他心中正如潮涌动的言语,瞧着他背影的目光也渐渐迷离起来。
    “去佛山?那可是个粗人之地!至少得带一翼司卫,再带两翼船丁!兵器得带全!”
    李肆来司卫营地,自然为的是安全问题,虽然佛山就在广州旁边,可他一直小心地没去碰过,那还是个未知之地,而他显然没有那种白龙鱼服的野姓。不过范晋这话却又过了,又不是去打仗。现在的司卫扩充为四翼,每翼有二百人之多,而船丁也几乎是同样规模,一下拉出去六百荷枪实弹的兵丁压到佛山,这跟造反有多大区别?
    “除了于汉翼的特勤组,罗堂远的特攻组,再带一哨司卫就好,我到青浦再选船丁充作车马夫随行。来找你,是要问问哪些新人可以带队出外。”
    摊子铺开了,李肆也没办法像之前那样,亲自掌握每一个司卫的状况,范晋这半年多来,一方面教司卫继续读书认字,一方面作思想工作,谁更牢靠,他更清楚。
    “嗯……孟家两个小子最没问题,松字辈的也基本都信得过。”
    范晋的回答毫不迟疑。
    “严教导也要去?那还担心什么,她一个就能顶一哨……不,一翼!”
    接着范晋看看李肆身后的严三娘,来了这么一句,听得少女很是纠结,这到底是夸呢还是贬,读书人那张嘴果然讨厌……广州青浦码头,一艘飘着三叶标志的沙船靠岸,接着两个大人物在一行人的簇拥下走过栈桥,上了码头那片极为宽宏的平整之地,一个低低的抽气声顿时响起。
    “好大的气派!”
    感叹之人是个满面油光水滑的小胖子,接着他咦了一声,脚在地上踩了几步。
    “这是……石头?怎的有这么大面?”
    青灰地面平整光滑,材质就跟石头一样坚硬,但方圆好几丈才见有缝隙,让这小胖子很是讶异。
    “这叫泥石,据说是湖南产的,本是粉末,跟水调和后,就能成这般模样。广州的许多人家,都开始用这东西抹墙平地,就是价格还贵。瞧这青浦码头,不止地面用这石泥,远处的库房也都如此,真正的大手笔。”
    和这小胖子同行的是一个中年汉子,一身精绸厚袄,金玉叮当,标准的豪商打扮。
    “瞧着李北江身上的油水可挺足的,可关会才分那么点银子出来,还拒了主子的好意,此番可得在他身上狠榨一把!”
    那小胖子恨声说着。
    “说得是,织造瞧着他也是李家人,青眼有加,让出关会时都没多说一句,却不想这小子一点也不上道!”
    那中年汉子赶紧应和道。
    “先去百花楼看看,听说那里古怪玩意多。”
    “青浦这边的百花楼是专为咱们商人开着,只出大宗货,不过黑子兄弟说一声,那个王百花也得亲自把东西递上门来……”
    中年汉子陪笑着伸手引导。这话让那叫黑子的小胖子颇为受用,嘿嘿笑着摇手道:“我不过是主子身前的奔走,可不能这么露形迹,还是自己去逛一圈的好。”
    一行人唤过在码头一侧等候的马车,朝着码头远处的一排楼宇行去。就在同时,另一艘不怎么起眼的大赶缯也靠上了码头,船帆落下,将那同心双圆包住井字的标志掩去。
    “真是没什么天地会?”
    船上众人还在搬运货物,李肆没急着下船,而是在看一叠书信,正看到萧胜的来信。应他的要求,萧胜借着公务,查了一遍有没有叫“天地会”的组织在福建活动,结果是……非常多。
    种田的田会、晒盐的盐会,办婚丧嫁娶的村会,甚至还有几拨渔夫组织起来,求老天别兴风浪的渔会,不下二三十个天地会,可全是乡会,没一个是流传着神秘色彩的地下帮会。
    “看来还是得信了历史,这天地会,现在还不存在……”
    李肆遗憾地耸肩,前世关于天地会的起源就有十多种说法,有康熙十三年的,有雍正十二年的,有乾隆二十六年、三十二年的,各执一词。不过以清廷史料记载为依据的话,从台湾林爽文起义那查到的天地会渊源,就来自乾隆二十六年或者三十二年,福建漳浦和尚提喜创立的天地会。
    由天地会想到自己要去的佛山,李肆更是遗憾,之前从彭先仲那了解过基本情况,虽然佛山确实满地武馆,却真没听说过什么广东十虎。洪熙官方世玉确有其人,可惜算算洪熙官也该是八九十岁的人,而方世玉据说青年时就死了,方家也早已败落。
    “这趟佛山之行,说不定会很无趣……”
    李肆看了看正转头四顾,对青浦显得尤为好奇的严三娘,心说姑娘你想找谁比比身手,这愿望估计也是没戏。
    “三娘,记得把我的毛巾织好了,再给萧胜和梁得广各织一条。”
    李肆这话让正欢悦不已的严三娘顿时心沉珠江。
    “他们是我的恩人,我是得准备年礼,可照你的说法,毛巾是……是给你的,怎么能给他们织啊……”
    严三娘怯怯地推脱着。
    “你是他们的嫂子!嫂子给小叔们织毛衣,这是照拂之心。”
    李肆很认真地说着,严三娘红脸低头,好一阵,自暴自弃地咬牙:“织就织!”
    佛山很近,离了青浦,马车行大半个时辰就到,见着那如林屋影中,正是人山人海,远远就听掀天锣鼓,还隐隐见到有红黄艳色的狮头在飞舞不定,严三娘马上就将那份隐忧丢到了脑后。
    “是佛山醒狮!”
    她拍着手呵呵笑着,恨不得马车能眨眼飞过去,好让自己套上狮头也来舞上一段。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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