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回到英德,没进自家院子,直奔鸡冠山下的司卫营地,将所有目长以上的司卫召集起来。除了几个表现优异的后进,基本就是之前的汉堂两辈少年,当然还有一位新晋翼长,也就是严三娘。
    “陈通泰,杀得好!”
    李肆开场白很直接,严三娘俏脸晕红,暗自得意,可她却没注意,罗堂远等几个参与行动的小子却是一脸苍白。
    “我是说你们这次行动完成得很好,懂得掩护,懂得抓住机会,各个环节衔接也很顺畅,罗堂远,你的总结还不够全面,要详细到可以当作以后类似行动的教范!”
    罗堂远等人的脸上顿时涌起血色,这是荣耀。之前贾昊的《李塘之战》、《英北剿匪行动》,吴崖的《行军典例》,胡汉山的《寨堡攻略》,赵汉湘鲁汉陕合写的《炮手纪要》,都被编入了李肆整理的《指挥手册》里。虽然这些东西没什么文采,甚至还多有错字病句,表达也很不精当,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经验总结,会成为指导后进的教科书,更是证明他们成绩的硬邦邦资历。
    就连贾昊吴崖看向罗堂远的目光都带着羡慕,这小子可是堂字辈里第一个能把名字列进《指挥手册》的家伙,而方堂恒更是撅嘴低哼,暗道自己该好好总结一下在连江口冲船的经验,也弄出个《刺刀突击要则》一类的教范出来。
    一边的严三娘也撅嘴了,这次刺杀行动的主谋可是她,她的赏呢?
    别急,自己的功劳该是压轴戏,严三娘这么安慰着自己,可接着她听到的却是两个字。
    “但是……”
    李肆一直没正眼瞧过严三娘。
    “但是,陈通泰,该不该杀,该怎么杀,我什么时候下过命令!?”
    罗堂远等人脸上的血色又刷地压了下去。
    “原本早有人要准备着动手了!他陈通泰被我们坏了大事,就算广东督抚不整治他,之前跟着他行事的那帮官商也得料理他,你们这是多此一举!”
    李肆的话里含着怒意,他本就听到了风声,白道隆,还有太平关监督和韶州知府这次险些坑了赵弘灿和满丕,如今风头转了,他们就得把替罪羊丢出来。陈通泰脑门上已经刻了个“死”字,却不想自己这边的人擅作主张,帮了他们一把。
    “这事你们不知道也情有可原,可你们该知道……”
    李肆指向罗堂远,出口的话让所有人一惊。
    “三杀令是怎么说的!”
    空气原本就因李肆板下脸而沉冷不已,此刻更是凝成了铁铅一般,严三娘那双柳叶眉几乎快跳了起来。
    “战而违令者,杀!”
    “吞财肆行者,杀!”
    “泄露机密者,杀!”
    罗堂远艰辛地将这三句话喊了出口。
    “是我使唤他们的,有错就罚我。”
    严三娘一马当先站了出来。她也换了一身司卫打扮,踏着高邦小皮靴,紧窄裤子,只到膝盖的斜襟中袄,学着李肆扎了根宽皮带,即便遮了一层宽肩马甲,鼓鼓的胸口也着实惹眼,一头秀发为方便行动挽成了斜堕双丫髻,少女的青涩和武者的英武混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摄人风情。
    可李肆对这风情却视而不见,甚至少女昂首站得笔直,胸口更是傲人,他眼珠子也没乱转一分,他……真的很生气。
    严三娘这一插嘴,在场众人都盯住了她,眼里满是急切,让她别再说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还是没理会严三娘,李肆继续叱责道:“既然你记得三杀令,就知道军法无情!韶州那一夜后,你领命跟从严三娘,也再不算战时。可你擅自提走绝密器械,参与可能泄露身份的刺杀行动,目标还是我没给出指示的重要人物,你算算你犯了多少错!?”
    罗堂远挺胸昂首,咬牙应道:“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不行!”
    严三娘就跟老母鸡护崽一般跳了起来:“那也是我违令,不关他的事!再说你也没下令不准怎么着,怎么就违令了!?”
    贾吴等人都低低唤着“师傅”,李肆像是才知道有严三娘的存在,转眼看住了她,一连串问题几乎将她砸晕。
    “严三娘!你认得字么?进司卫给你的册子,你看了么?上面写的条款,你都记住了?第三页第一条,上官说话,不请示就直接插嘴,是什么处罚!?”
    瞧严三娘两眼有些发直,李肆转向于汉翼,“你是军法官,你说。”
    于汉翼额头出汗:“是……是掌嘴。”
    所有人都看向李肆,满眼哀求,却不敢出声。
    李肆沉声道:“严三娘,自己动手还是我动手!?”
    严三娘只觉心口里喀喇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裂了,然后滚烫的熔岩就在整个胸腔里游走。
    “自己打自己耳光?我不会!”
    她赌气地喊着。
    李肆上前,伸臂举掌,严三娘凤目圆瞪……“我都是为你做的!就算有错,当着大家的面训斥我也该够了,为什么还要打我的耳光?这辈子……这辈子连父亲和师傅都没打过,你……你可真是能啊!就不怕我一巴掌扇得你满地找牙!我可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低贱女子!来啊,扇下来啊!”
    熔岩带着心语,就在严三娘的眼瞳里翻滚着,心中还留着的一丝理智让她只是直直盯住李肆。就紧咬着牙,不让自己把这熔岩喷出来。
    李肆直视着她的目光也毫无退让,渐渐的,熔岩像是浸入了大海,温度一分分降低,少女感觉到那眼瞳中的复杂心绪也在翻滚不定,既有怜惜,也有坚定,如同他之前在说那三个相信时的坚定。
    早前李肆在英北大山里指挥若定的身姿又从严三娘的脑海里翻腾出来,少女忽然在想,他是要借自己立威正法吧,自己是不是该为着他忍忍……恍惚间,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低低唤着:“三娘,你不行的,你当不了司卫,司卫……就是我的手足,我的爪牙。要跟着我一步步走下去,要踏过无数荆棘,越过无数坎坷。我对他们,有不一样的期许,也有苛刻无比的要求。”
    这是她当初要求加入司卫时,李肆对她说过的话。她记得自己很是坚决地说再苦再难都能受得住,难道他……再审视李肆的目光,严三娘隐约悟了,不,他不是在借她立威,根本就是用这些军法在刁难自己,让自己再不想当这司卫,他……其实是绕着大圈子,把自己当弱女子在怜惜。
    熔岩冷却,接着翻腾上来的是心虚和懊恼,见鬼,当初李肆给的她那本册子,她真的只是粗粗翻了下,就没当回事,谁知道这家伙的规矩这么大!?
    “来吧!”
    她低低说着。
    啪啪两声脆响,脸颊顿时火辣辣地发热,严三娘只觉眼角的堤坝即将崩溃,她提聚了全身的气力,才勉强压住了那如潮的泪水。
    “小贼!你不会如愿的!”
    恨恨地在心里念叨着,严三娘捏紧了拳头,身子却没一丝晃动。
    其他人都耷拉着脑袋,不敢去看严三娘那已经红透了的面颊,暗自都在叫着师傅你可得小心了,总司论起军法来就是个……魔鬼。
    处置了严三娘的插嘴之“罪”,李肆看向罗堂远:“你,还有其他参与行动的司卫,都是从犯,每人二十鞭!”
    严三娘和其他人都松了口气,二十鞭的处罚,也不算太重。
    “严三娘!”
    接着李肆一声喊,众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少女也紧张起来,难道是要抽自己四十鞭子?这混蛋……总得念念自己是女儿家吧,抽得身子都烂了,你还要吗?
    “你是主犯,给你两个选择,一,开革出司卫,二,上山淘金一月,你自己选择。”
    李肆看向严三娘,心说好姑娘,选第一个吧,以后老老实实当个教头就好,慢慢学着相夫……再教子。
    淘金一个月……众人盯着李肆的目光都带了分埋怨,心说总司啊,你也能舍得……接着又看向严三娘,暗道师傅还是选一吧,以后就当当教头,别跟咱们混在一起了。
    “我……要当司卫!”
    严三娘毫不犹豫地说着,心想就知道你在打这鬼主意,淘金就淘金,反正别想把我刷出去。
    “好!”
    李肆这时候真是悔青了肠子,当初就不该被她那认真姿态迷住,答应她来当这司卫。
    鸡冠山金矿,罗江罗海两个苦命淘金工又迎来了新的“难友”,可难友的到来,也宣告了他们苦难曰子的结束。他们被扔下了山,丢到司卫营地里,成了普通的司卫一员,这是他们梦寐已久的待遇,喜悦之心充盈全身,也顾不得再去想为何这样美丽的女子,也被罚到山上来当苦力。
    当初那封堵住地下河的岩壁已经被挖开,淘金工作都在地下河里进行。严三娘穿上涂了桐油的革靴,衣袖高挽,露出粉藕般的手臂,抱着淘金木斗就要进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了。
    “就在外面吧,可没规定淘金必须进到里面去。”
    听着那变得温柔的声音,严三娘的眼角顿时不争气地挂上了泪花,人却没转身,就只哼哼道:“什么都是你说了算,是不是还要规定我胳膊腿脚该怎么使唤!?”
    哗哗水响,李肆已经站到了她的身后,呵呵轻笑道:“那还真是,你又不是没见过队列训练,怎么使唤胳膊腿脚,还真有规矩。”
    严三娘恨声道:“那就麻烦你把什么时候做什么,怎么做,全都刻在我脑门上!我这人笨,记不清楚!”
    李肆叹气:“那又何必要当这司卫?”
    少女的怨愤终于爆发了,转过身看住李肆,胸脯剧烈起伏着:“我就是想要跟在你后面,紧紧跟着,一步也不停!我不想袖手看着,我……我总是能有用的!为什么总想着要我退出来!?”
    眼见少女眼中噙满了泪花,李肆再无犹豫,一把将她拥入了怀里,少女没有挣扎,脑袋埋在李肆怀中,低低抽泣出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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