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
    清清淡淡地两个字,甚至并没有刻意放大了声音,不过是淡淡一句话,瑶光殿的主人,哪怕是一身广袖交领的繁复长裙,发髻上精巧地插了点翠钗的美貌女子,也不得不因为恐惧和颤栗,跪在一双沾染了黑色腐殖泥土的靴子脚下。
    顺着朴素的鹿皮略小的靴子望上去,就是女人修长而充满爆发力的一双长腿,再向上去,是一柄收藏在木质剑鞘中的剑和纤浓合度的腰身,峰峦之上,是一张与跪在地上的女子极为相似,却又更为威严几分的女子的面容。
    姑侄二人长的极像。从小到大,独孤琴听得最多的话,便是旁人向她的父亲恭维,说她的长相跟她战功彪炳天证帝君的姑母极为相像,今后也必定会是一代女君。可独孤琴心里对这个姑母,是惧怕的。
    独孤常磬一副风尘卜卜的样子,素白的脸颊上犹带着些许的疲惫,脚下的靴子还沾着泥土,可简简单单装扮的独孤常磬,回了酆都行宫,直接进了独孤琴的瑶光殿,一声冷喝,便叫原本趴伏在案上小憩的冥府储君后背冷汗重重,不顾满头珠翠,规规矩矩地跪在她的脚下。
    “姑母这是……怎么?精神突然好了?”独孤琴一边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一边在心中小声嘀咕。独孤常磬不理朝政,已经有数百年之久,她也一直兢兢业业,冥府一直没有出什么乱子。就连因果树忽然死去,也是通传过姑母的,姑母那时候只说是天命,也并没有苛责她的意思——因果树原本就是神树,养不活也不是人的错。独孤琴原本以为独孤常磬会一直这么疯疯癫癫地,直到找到那什么人为止,可没有想到……独孤常磬竟然忽然一下子恢复了精神的样子。
    “不知姑母为何要责罚琴儿?”
    独孤琴跪的规规矩矩,可杀人也不过头点地,独孤琴想弄明白为什么姑母一回来就拿她开刀。
    独孤常磬不是什么好性儿的人,她微微按了按眉心,一双珍珠一般的眼眸淡淡扫过去,略微苍白的唇中飘出一句话来:“近来阴司诸多变故,你心里可清楚?”
    独孤琴一边在心中打着腹稿,一边迟疑地道:“姑母是指……渊弟遇刺,还是琴儿未曾禀告姑母,就私自订下了婚事?”
    独孤常磬莹白的指尖自自己的眉心离开,漫不经心地在案上点了点,唇角一勾,露出一线看不清意味的笑来,却是独孤琴素日里最怕在独孤常磬脸上见到的表情,淡淡地道:“你那些儿女情长争锋斗醋,本君无心插手。”
    独孤琴不敢抬头。
    堂上那女子声音却愈发冷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因果树死,本君并未苛责于你,是因那是天命!可魔军越过域外界限,兵临燕山城下,而后十鬼会盟,你又做了些什么?”
    独孤琴一阵气闷——什么叫她又做了些什么?
    分明是独孤渊手段下作,截了她的消息,又先行一步去了燕山城……
    “琴儿。”
    看着独孤琴沉默地跪在面前,独孤常磬忽然淡淡地叹了一口气,道:“你抬起头来。”
    独孤琴微微闭了一闭眼睛,又抬起一张俏生生的面孔来,心里却在想,当年也是这个样子。
    自己在姑母面前,永远是跪着的,是弓着身子的,是不敢大声说话为自己申辩的。
    所以,当年的独孤琴跪在震怒的独孤常磬脚下,终究是说不出挽留黑夜君的话。现在的独孤琴依旧跪在独孤常磬面前,铺天盖地的无力和痛楚感一瞬间向着独孤琴袭来,几乎叫她的心痛到无法呼吸。
    为什么……姑母为什么要回来……
    明明已经将一切事情交给自己了,不是吗?
    姑母未曾约束过独孤渊,她已经不再计较,只当是姑母对自己的历练。可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她独孤琴就要永远落后于独孤常磬。永生的无尽年头里……难道一直都将是如此吗?
    独孤琴难得乖顺地微微垂着眼,眼中的情绪却只有自己清楚。喜怒不形于色,这些年来她早就已经习惯了储君威仪,这样跪在别人的脚下,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过了。
    独孤常磬淡淡地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看起来柔弱乖顺,实际上却心有不甘的侄女,她曾经以为,这个孩子终究会继承自己的一切。因为她是弟弟最骄傲的长女,是弟弟深爱的女人生下的女儿。
    万幸,小姑娘也如同她的企盼一样,渐渐长成,聪明,美丽,有手段,像当年的自己一样。
    独孤常磬不可能有自己的子嗣,所以冥府储君的位子,独孤琴曾经是独孤常磬唯一的选择。
    永生,不一定意味着她就要永远留在冥府,当她的天证帝君。储君便是她疲累之后,冥府的退路。
    可她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个侄女的变化,远远比她刚开始设想的要大的多。
    当年的独孤常磬与李青流,是因为天道震怒。可后来的独孤琴与黑夜君……独孤常磬曾给过独孤琴机会,只要独孤琴能站出来为黑夜君说一句话,能挽留黑夜君的离去,独孤常磬并不会真的要将黑夜君驱逐出去。
    毕竟她也是曾经爱过的人。
    可独孤琴没有,独孤琴只是沉默地看着,看着那骄傲的男人眼眸中,原本激越的爱火,得不到回应,渐渐熄灭,渐渐沉寂。
    “琴儿,你令本君失望。”
    独孤常磬淡淡地俯视着独孤琴,浅淡地道:“格局,你不如独孤渊。手段,你亦不如他。”
    独孤琴猛然手指用力,抓住了自己的裙摆!
    姑母这是……要放弃她了吗?
    独孤琴吐了口气,抬起头来,为自己申辩:“您不在酆都,独孤渊先行一步,琴儿身为冥府储君,理应坐镇酆都。”
    “是啊。”独孤常磬漠然地俯视着独孤琴,淡淡地开口,不染蔻丹的素白指尖在独孤琴的案几上淡淡拂过:“你拱手将一份不世出战功送予了独孤渊。原本本君以为这会是你最后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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