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她这样走出去,辛丰臣心下一沉,脸上倒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挂着一丝浅笑问韩如懿,“元敬,这是……?”
    他问的含糊,韩如懿心领神会,以指关轻叩两下桌子,脸上喜怒难辨,摇摇头道:“大约只是一时半会转不过来罢了,回去我同家母一道安慰她几日,想来也就行了。”
    辛丰臣压下心底一点异样,含笑点头,道:“那就等元敬兄的好消息。”
    既然决定要回府,兄妹两个自然要同行,眼看着东西都收拾停当,辛丰臣亲自去后院里找韩娇。
    他家不大,整个宅邸呈目字形,前面院门进来是两进房子,后院一边是柴房伙房还有下人住的地方,另一边以灌木隔开,只是中心起了一间亭子,旁边种满花草。
    此时正是初秋,亭子边移了数种菊花进来,有已经开了的,还有含苞待放的。虽然菊是花中逸品,但是这样挤挤挨挨的,竟也称得上热闹。
    辛丰臣远远就看见韩娇正坐在亭中发呆,周围的花草簇拥着亭子,倒显得她遗世独立。旁边那个唤做杜衡的侍女身量高挑,只在一旁沉默地站着。
    他沿着小径走过去,站在亭下不由仰头望了一眼韩娇,她分明已经看到他了,眼神却没往他这里投注半分,只是看着亭下出神。
    没来由的,他心里竟然一酸。
    上得亭子,长袖善舞如他竟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清咳一声,口称“夫人”。
    韩娇抬眼望了他一望,静默片刻才问他:“相公来找我何事。”
    她脸上不再有往日的笑意,天生看起来带笑的唇今日看来也似乎微微带着嘲讽似的。她唇上胭脂颜色殷红,乌发挽着,看起来有几分冷艳。
    看着她如此情状,辛丰臣竟然笑不出来,也敛容道:“东西都收拾好了……”
    一语未毕,韩娇就已经站起身来,他不由止住,看着她理也不理他,自顾自的下了亭子,向外走了。
    辛丰臣垂了眼,稍稍停了一瞬,才跟了上去。
    韩娇脚步不停,问了下人说连马车也都备好了,就停在府门外头,停都不停的就往过走。
    在门口正遇见听了消息出来的韩如懿,他神色如常,准备跨骑上马,韩娇提了裙子踩着脚凳往马车里坐,刚进去,门帘子就被一双手打起来,显出一张温柔和气的脸来。
    府中人多是不知道昨晚发生什么的,看着辛丰臣俨然是要在妻子临走前在交流两句,都在心里感慨两人感情好。
    韩娇这么多年没孩子,为了调理身体后厨总是煮药府里不少人是知道的,而辛丰臣这么多年从没有过贰心,夫妻两个人连拌嘴都没有过,不能不叫人羡慕。
    京中娶高门女的不在少数,可就算是驸马,也少有这样忠诚。
    何况韩娇为人府中也都看在眼里,虽然是侯门贵女,却也安于寒素。而且为人又和蔼,又爱说爱笑,从不跟下人拿架子的,绝不是那等拿捏丈夫的妒妇。
    这样一来,两人是做丈夫的情深,做妻子的体贴,更是叫人觉得难得。
    在门口的下人心思各异,马车里外的两个人之间情形也并没有大家想的那样柔情蜜意。
    韩娇伸手欲把门帘从他手里拽出来,却被辛丰臣按住了手。
    她心里腻歪,想要挣开,可是他看着不甚用力,实际却是让人挣脱不得。
    其人面上仍然是温文尔雅的笑意,好像是一张面具,早已牢牢的生长在他脸上,血肉交融,不能分开。
    “娇娇,你乖一点。”辛丰臣轻声细语,“我知道发生这样事情你对我心存芥蒂,回家里散散心也好,只是别忘了我这个糟糠之夫啊。”
    他眉目间是一缕温柔的笑意,言谈举止都叫人如沐春风,好像妻子只是跟他有了一点小矛盾,而他正在开着轻松的玩笑。
    辛丰臣含着笑缓缓松了手,眼睛望着韩娇一瞬不瞬,直到帘子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在一边候着的白芨看辛丰臣转身走了,才忙忙的上了车子。
    不一会,车子吱哑吱哑的动了起来,白芨像是刚反应过来,看着韩娇,满面惊惶,怯怯地问:“主子……昨晚……昨晚是怎么了?”
    韩娇像是刚发现她在车里,恍然问:“对了,一直没见到你,你昨晚在哪儿?”
    白芨眼圈红了,说:“昨天祝余和杜衡姐姐带了府里的几个姐姐看住了我,我几次想去找主子他们都不许,今天起来也不许我出屋子,刚刚却忽然来信给我说主子叫我领着他们收拾东西回家去。”
    “主子,您是跟姑爷吵架了吗?”
    韩娇看她眼下发青,嘴唇也有些干枯起皮,默然片刻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安慰她:“只是小事,你别担心。”
    白芨看她沉静脸色,并不十分相信,但也并不敢继续问下去。
    她想,主子既然不想说,一定有主子的道理。
    到家了韩娇先跟韩如懿一同去拜见了母亲,韩夫人多日没见女儿,当然开心得很。
    未免母亲担心,兄妹二人都是打叠精神,百般奉承,只是两个人目光偶尔对视的时候,韩如懿的眼神里像是燃着火,韩娇就总像被烫着似的把目光挪开。
    ……
    在家的日子总是惬意的,她只带了白芨一个贴身侍女回来,韩如懿就调拨了自己屋里的丫头过去。
    她们手脚勤快,又不多话,也算是合用。
    偶尔韩如懿闲了,白天不用去点卯,就去她屋子里坐坐,好像也总是很守礼的,只是韩娇莫名的就觉得他在就很有压迫感。
    韩娇很喜欢制香,形形色色的原料,有的碾碎,有的煮熟,然后有的用蜜调和起来。或者封存阴干,或者暴晒,或者干脆红泥小火炉焙干。
    香料各有各的味道,有的醇厚,有的辛香,有的冲淡,有的浓郁。
    君臣佐使,各自调和配伍。按着古人的香方,自己的喜好酌量增减,最后出来或者清远或者静穆的香气。
    不到最后燃起来,谁也不知道这味道自己喜不喜欢。
    韩娇喜欢折腾这些其貌不扬的原材料,最后合出来那样好闻的香,谁能想到它们原本大多只是枯木败枝一样的东西呢。
    譬如在辛家常用的山林四合香,只用些果子皮,合出清淡的甜香,好像把这些果子正当季的时光截取下来,存贮在香丸里。
    想到这,她心下有些黯然。夫妻数载,她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原因,让他竟然甘愿拱手让出自己的妻子。
    她指尖拨弄着香丸,想起当日夫妻琴瑟和鸣的时候。
    她也是这样在书房摆弄着这些。他午睡刚醒,睡眼微炀,脸上尤带着睡晕。宽袍广袖,从后面拥过来,看着她手下这些梨皮荔枝壳一类东西,随口吟了一句“羡她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来调侃她。*
    用西溪水来比拟这些香料,这些香料能一直在她指下,可他只能自己过来找她。
    她那时回了什么呢。
    是了,她笑着回头亲他的下巴,说:“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曾不识春愁。”*
    这些朝生暮死的植物,果子离枝立死,你竟然要跟他们争一时之欢吗。
    韩娇抬起手轻嗅指尖有些冲的香气,想,如今我也识春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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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冯钝吟
    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刘霞裳
    古梅花诗佳者多矣!冯钝吟云:“羡他清绝西溪水,才得冰开便照君。”真前人所未有。
    余咏《芦花》诗,颇刻划矣。刘霞裳云:“知否杨花翻羡汝,一生从不识春愁。”余不觉失色。
    金寿门画杏花一枝,题云:“香骢红雨上林街,墙内枝从墙外开。惟有杏花真得意,三年又见状元来。”——随园诗话,袁枚
    明天能写到肉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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