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六。财缘。玄字房。
    黑白子各据一方,既不争抢,也不围打,只是你下你的,我围我的。当黑子落到第八十二手的时候,在左边的星位与对手遭遇。
    沧海拈起白子,下在黑龙目边,叫吃。小壳落黑子,外爬。如此又下了几手,沧海悠悠道:“在想什么?”
    小壳缓缓落子,反问道:“那你呢?”
    “烟云山庄。”
    “差不多。”
    谈话正要继续下去,却听门外有人叫道:“公子爷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呯”的推开门,“……哟,跟表少爷下棋呢。”
    小壳嫌他出现的不合时宜,扰了这清静,于是抬头瞟了他一眼。沧海目光注视棋盘,思维好像已到了方外,然而口中缓缓说道:“珩川,回来了就老老实实的一边呆着。就像瑾汀一样。”
    “咦?瑾汀来了吗?”珩川这才发现瑾汀倒骑着椅子坐在沧海右手边七八步的地方,正微笑着跟他招手。珩川挥了挥手也到瑾汀边上坐下,说道:“你看,你总是嫌我太贫,可是像瑾汀这样不说话的,就算在这儿呢我也注意不到啊。”
    “你就是用说话来证明你的存在么?”
    “对呀,就是这个意思。”
    “肤浅。”沧海下了结论。
    “哎爷,话可不是这么说,啊——!”珩川大叫一声。
    “你干什么啊!”小壳吓了一跳,瞪他。
    瑾汀蹙眉看着他。
    沧海慢慢转过头。
    珩川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伸着的指头颤抖着,缓缓指向沧海,五官都皱在一起,半晌才道:“……爷呀,你额角上怎么那么大个疙瘩啊?谁干的!说!谁干的我饶不了他!”说完瞪着小壳和瑾汀。
    沧海道:“不太严格的来说,是我自己干的……”
    “什么?!”珩川跳了起来。“爷啊爷!你说你怎么能……怎么能……唉,你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这张漂亮的脸了,你说,你说,唉,这要真是毁容了可怎么办啊……”
    小壳紧张的一个劲儿给他使眼色,瑾汀拽了他一把。珩川忽然有点后悔。
    “珩川。”沧海平静的叫。
    “啊……是,”屋里气温骤降,珩川觉得手脚有点发凉。
    “你给我出去。”
    “啊,好的……”看来还不是很生气吧。
    珩川磨磨唧唧的往门口蹭,心里想着主意。灵机一动,又走回来,坐在沧海身边。
    沧海把棋盘一推,黑白子易位,没法下了。“我不是叫你出去么?”
    “没办法啊,我有问题要问。”珩川赖皮的又把残局一搅,见沧海不理他,自顾问道:“那么多证人证明他们见过唐秋池,你怎么做到的?到哪儿找了这么多人、还查不出破绽?”
    瑾汀见问,也拖着椅子靠近桌边,凝神细听。
    沧海刚要答,瞥眼看见一旁一直沉思的小壳,便问他道:“你知道么?”
    小壳抬眼,正色道:“很简单。你们总是把眼光盯在‘果’上,而忽略了‘因’。其实有时候,不同的‘因’也可以造成相同的‘果’。”
    “那是……什么意思?”珩川问着,却看向沧海。沧海含笑注视小壳。
    小壳接道:“意思就是,你以为我们收买了目击者,但其实,我们收买的却是被目击者。”
    “……收买唐秋池?”
    “对。”小壳道:“简单点就是说证人看见的那个唐秋池是假的。”
    珩川总算不是太笨,想了一下就马上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找人易容假扮唐秋池、故意让那些证人看见?”
    “对。所以,只要证人做的不是伪证,就没有破绽可言。而且,就算他们猜到唐秋池是易容改扮的,也已找不到任何线索了。”转头问沧海道:“我说的对不对?”
    沧海带笑侧首,却不得不道:“对极了。”
    珩川恍然大悟,半晌说道:“妙啊!”
    瑾汀也拍掌附和。
    珩川却突然瞪向沧海,问道:“你告诉他的?”
    “不是。”
    “那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聪明?”
    小壳提气刚要开口,却听沧海道:“你不要小看他。他之前只是被太多的秘密吓到,一时反应不过来而已。他若是真像你想的那样,陈超也不会收他为徒了。”
    “现在他已反应过来了么?”
    沧海袖手微笑。“更可怕,他是已经适应了。”
    “可怕?”小壳明显对沧海的用词很有意见。
    沧海不语。半晌道:“去把大家都叫进来,我有话说。”
    卢掌柜、石朔喜、花叶深、慕容他们都到了,竟然连岑天遥也站在厅里。
    沧海叫了他们来,自己却坐在书桌后写字,珩川和瑾汀一左一右侍立在侧。
    卢掌柜不禁要问一问了,刚要开口,却见瑾汀伸食指放在唇边一比,于是卢掌柜就不敢出声了,不过能站在一边欣赏也是件很惬意的事情。
    翰墨香雅,云笺锦素,书满纸无穷高润;苍衣竹画,青丝垂宛,怀一颗七巧玲珑。眉心舒逸,羽睫微垂,说不尽风流态度;绣口锦心,骨逾沉水,看不够冰轮寒玉。
    沧海垂首写完了几张字纸,拿来云母封皮,一张张装好,又在封皮上各写了几个字,这才抬头。方才垂下的发丝一动,露出了额角,然后,几乎所有人的表情都由欣赏变成了撇嘴。不过说实话,沧海额角的伤并没有损失掉他多少的风采,反而显得他更有点楚楚可怜的风致了。
    沧海清咳一声,说道:“好了。你们过来把有自己名字的信封拿走,依计行事,记住一定要保密,自己人之间也不能透露口风。珩川,瑾汀,也有你们的。”
    大家围上来,取走了信封,只有小壳和岑天遥没有拿到。目送他们出了房间,岑天遥狐疑的望向沧海。
    沧海微笑扬手,说道:“岑掌柜请坐。”
    岑天遥拱手谢坐。
    沧海道:“听闻近道兄怀揣锦绣,博古通今,有安邦定国之才。”
    岑天遥愣了愣,方谦道:“啊,公子过誉了。”
    “不然。近道兄治大国如烹小鲜,虽将‘财缘’打理得井井有条,却未免大材小用了。”
    “……不敢。”岑天遥心里开始犯嘀咕,这公子什么意思?觉得我大材小用?不是要轰我吧?
    却听沧海续道:“听闻明泉先生精通于《易》?”
    “……精通不敢,略知一二。”
    “昔日诸葛武侯仰知天文,俯察地理,每逢战时袖内掐指,马前一课可知胜败。不知先生比起武侯,胜之几许?”
    小壳听得直皱眉头,岑天遥干脆站了起来,一揖到地,说道:“公子谬赞,学生心内甚是不安。公子有何吩咐,请直说无妨,学生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好吧,我要你开一间卜馆。”
    “啊?”
    黄辉虎坐在“财缘”最好的房间玄字房中,眉头微皱,而显得鼻孔更大。那个屁颠儿屁颠儿的番役倒是趾高气扬的站在他身后。
    一个慈祥的老人戴着长者巾,揉着两个铁球,敲门而入。
    黄辉虎问道:“你就是‘财缘’的大掌柜?”
    “是的,我姓卢。”
    “你们皇甫老板呢?”
    “我们公子已经走了。”
    “怎么?他不管这儿的生意吗?”
    “公子平日里无事是不到店里来的,一切经营权力都交给卢某。”
    黄辉虎想了一想,说道:“你听说唐秋池的事了么?”
    “您是说那天赌局的大赢家?倒是听说了,我们若是知道他是通缉犯,断不敢接待的。”
    “这不关你的事。你告诉我,唐秋池是什么时候离开‘财缘’的?”
    “这……应该是丑末的时候吧,我也记不得了。哎……您不会怀疑是‘财缘’藏起了唐秋池吧?那我们可吃罪不起啊。”
    黄辉虎不耐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用不着紧张。”
    “是,是。”
    黄辉虎又思考了一阵,说道:“我要在‘财缘’里面找找线索,你可以下去了。”
    卢掌柜打躬道:“是。”替黄辉虎开了门,向外叫道:“小石头,给黄大人带路!”
    一个朗眉星目但浑身市井气质的小伙计三两步跑过来,点头哈腰的让道:“黄大人,这边请,这边请,您想转转什么地方?”
    “随便。”
    于是小石头带着黄辉虎开始逛“财缘”,从二楼起每个房间都要看上一眼。
    黄辉虎却不是很上心的样子,只是有一搭无一搭的随口和小石头聊天。“你在‘财缘’多久了?”
    “也没多久,但是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不会把日子记得那么清的。”
    “豪赌那天你也在?”
    “在!唉,我可从没见过那么大的赌局呢!还有啊,那个苇苇姑娘可真漂亮!琴弹得也好听。”
    “你真的听见苇苇姑娘弹琴了?”
    “那当然。”
    “那你知不知道苇苇姑娘一共弹了几首曲子?”
    “反正是弹了一阵歇了一会儿,然后又弹了一阵,不知道是不是两曲呢?”
    “弹完曲子呢?”
    “弹完曲子……那位唐爷又呆了一会儿就走了。”
    “那时什么时辰?”
    “该是丑末吧。”
    小石头已带着黄辉虎逛到了后院。抖一抖白布手巾往肩上一搭,小石头道:“唉,你说这有钱人就是财大气粗啊,就那么让那个唐秋池走了。”
    黄辉虎突然警觉起来。“怎么?不该让他走么?”
    “也不是,嗨,怎么说呢?反正按理,那位唐爷还欠着咱们二百六十万两银子呢!”
    “怎么讲?”黄辉虎一对小眼仿佛放出光来。
    “我也不知道我想得对不对,您看,唐秋池开始赢了我们一百三十万两,后来皇甫老板又跟他赌,说好了他赢了‘财缘’就多给他三倍的彩头,那就是三百九十万两,对吧?可是后来唐秋池输了啊,那他也得陪给‘财缘’三百九十万两才公平对吧?然后一跟他赢的一百三十万两相抵消,那不就欠‘财缘’二百六十万两了嘛?您说我算的对不对?我们老板没跟他要钱就让他走了,还不是财大气粗么?”顿了顿又道:“啊,您看,这就是‘财缘’的后厨了,做饭洗碗的都在这儿,您……哎您走了啊?看完后厨再走吗?”
    黄辉虎没有理他,快步走出了“财缘”。他已兴奋得心脏怦怦乱跳。
    九月初八。晨。
    烟云山庄的朱色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向两边分开,一个比黄辉虎还要胖的大胖子从门里边横着走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小厮,给他托着鸟笼,拿着茶壶,带着果点,还有拎着手巾专门替他擦汗的,但是还有两个空着手的。
    胖子走到门槛前,先把两手横向伸展,那两个空着手的连忙扶住他,他才抬腿迈了门槛。那两个空着手的小厮一直扶着他下台阶,走到马车前。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打起了车帘子,小厮又把他扶上了马车。管家也坐进去,接过鸟笼子,吩咐车夫道:“去城南。”剩下的小厮们只好用自己的两条腿追赶两匹马的八条腿。
    这个胖子就是烟云山庄的庄主,孙烟云。他是从来不坐轿的,因为世上还没有能让十六个人一起抬的轿子。而且,孙烟云的马车是从来没有车门的,只是挂个布帘子遮挡一下而已,就连寒冬腊月的时候也是这样,因为如果空气不能够很好流通的话,他一定会喘不过气来窒息而死的。不过胖一点对孙烟云的武功来说倒不是坏事,因为他的绝招就叫做“泰山压顶”。武林中被这一招坐死的好汉,倒也不计其数。
    那个管家姓狄,每天都会陪着孙烟云坐着马车四处去逛一逛,这个去逛一逛的主意还是狄管家出的,因为他觉得如果庄主再这样在家里窝下去,迟早有一天,没到寿就会胖死的。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孙烟云总是笑道:“哪一天胖死了就是到寿了。”
    马车进入城南后,孙烟云就要下来自己行走了。没走多久,忽见前方围着一大群人。孙烟云问道:“那是做什么的?”
    狄管家对一旁的跟班小厮抬了抬下巴,说道:“去看看。”
    一会儿小厮打听回来,报告道:“启禀庄主、管家,那是一家算命的卜馆。”
    “那为什么会围着那么多人?”孙烟云又问。
    小厮回道:“据说是算得贼准,都跟那算命先生叫‘神算子’。”
    “城南什么时候开了家生意这么兴隆的卜馆?”
    “昨天。”
    孙烟云忽然来了兴趣,移步道:“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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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给我测个字?”
    “你对现实心存不满。”
    “何以见得?”
    “多行不义必自毙。”
    请看第二十五章、第一拨小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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