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蹭了蹭额头上的汗,心思还是飘到了城外赵军的身上,赵灵宫究竟在等什么,又想干什么?他始终琢磨不透,就像他常常说起的一样,赵灵宫是个难懂的人。无事时常会去揣测赵灵宫的想法,然而每次他以为他想对了,却又很快会被自己推翻,认为想的是不对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时,他才明白,今日所思所想,不过是当局者迷而已。
    公主的寝宫与昭乐的寝宫格局相似,只多了些花草鸟雀。
    一进门便看见昭乐和夷光公主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他过去行了个礼后,觉得有些拘谨,他虽早已过了而立之年,却并未娶妻,平日里与女子几无接触,此刻乍见公主,实在有些不知所措。
    夷光公主见魏慈明行动拘束,偏过头掩唇一笑:“我常听人说才子风流,没想到魏大人名动天下却如此……”说到此处突然掩住了嘴,想说什么不言而喻。妙目流转,望向魏慈明:“大人既是昭乐之师,今日我也腆着脸喊您一声师傅,还请师傅指教,是师傅您与众不同,还是才子风流这话只是讹传?”
    魏慈明脸上流露出少见的窘迫,微低着头:“公主殿下说笑了。”
    昭乐看到魏慈明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将手中的杯子放回桌上:“姐姐莫要同师傅玩笑,师傅您坐下说。”
    魏慈明依言入座,挺直的背脊透露出他的紧张。夷光公主偶尔瞥过来的带笑的目光,都是让他觉得紧张不已。
    “魏师傅,方才是我失礼了,您莫要见怪。”夷光笑着用胳膊肘撑在石桌上,大眼睛直盯着魏慈明,心里想着这男人实在好看。“昭乐刚在我这里,听说您来了便要走,是我硬拦下来的,您也知道我不日便要嫁往吴国。这一路上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故而特意请您过来提点几句。”
    听着夷光的话,昭乐回到三天前,那时候他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而来,他仍记得很清楚,但他从不为自己算计到长姐头上而感到羞愧。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顺利,当他把和吴国和亲之事告诉长姐后,长姐的回答令他改变了对长姐的看法,也增加了对这个乱世的恨意。
    长姐如此答他:“若只是这件事,你又何必吞吞吐吐?我身为王室女儿,你将我嫁给吴王也好周王也罢,是早已注定了的命运。为我齐国未来带来好处,让我齐国百姓幸福安康,本就是我等身为王室之人分内之事。说起来我还要谢你是将我嫁往吴国,好歹那吴王也是个正当年的,总好过嫁往晋国或梁国。若让我去对付老头子,我可当真是不大愿意了。”说着便又笑了起来,笑意深达眼底,绝不是伪装。
    “可我总觉得委屈了姐姐,那吴王已娶了王后……”
    “那又如何?你难道信不过姐姐?你既将我嫁过去,我自然不会辜负你的用意。”
    昭乐噙着笑想着三天前的姐姐,无心去听此刻身边两人的对话。而魏慈明面对夷光公主的问话,露出了一贯的沉静表情:“慈明曾听华夫人说起过,当日密夫人初到齐宫之时,并不受陛下喜爱,密夫人曾说过这样一句话,梅花只是静静地绽放,并未召唤任何,当若梅花,行自己当行之事,为自己当为之事,余下的,便是天意了。公主只需谨记密夫人这句话,理应就够了。”
    夷光公主笑笑:“师傅您说的轻巧,那吴王想来不似父王那般好相与呀!”
    魏慈明略一沉吟,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来:“倘若公主不愿像梅花一样静静开放,便学丁香那般散出芳香,自是能留住吴王的心。只是公主切记,莫要招摇,倘若在后宫之中展出牡丹之态,必招来祸患。”
    夷光歪着头想了想,认为魏慈明说的很有用,便扭过头来冲着他绽出了一个很大方温柔的笑容。
    魏慈明见她露出笑容,也是长出一口气,心说当年亏了没让我教这公主,对她说话可真是累死了,还得如此斟酌词语,若是对昭乐可不用这么复杂。
    “师傅吃块点心吧!”夷光公主左手拿着丝帕捏着袖子,右手拿起一块点心递给魏慈明,娇滴滴地说道:“尝尝我这点心,虽是甜了些却不腻,是很好吃的。”说着偏过头一脸惆怅:“这深宫中的女人过的都是苦日子,要吃些甜的来弥补心中的苦。”
    昭乐见她这样子是见惯了,自斟自饮毫不在意。
    魏慈明却是第一次见,刚吃进嘴里的点心差点儿噎着,再一次认定女人实在可怕。
    见魏慈明差点儿噎着,通红着一张脸,夷光笑道:“师傅瞧我做这样子给吴王看可好呀?”
    魏慈明捏着点心很认真的想了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含含糊糊地点头,盼着昭乐开口,快些离开此地。
    ☆、第十一章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2654字)
    从夷光公主寝宫出来后,魏慈明对女人仍是心有余悸。
    昭乐回头看到他的窘样,咧嘴一乐:“姐姐这是吓着师傅了。”
    “为师此刻十分庆幸,当年教导的是你,而非公主殿下。”魏慈明半垂着头,只能看到他红红的耳朵。
    这是他第一次露出窘迫的样子,昭乐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却在对上魏慈明眼睛的那一刻敛住了笑意,低声道:“师傅随我来。”
    仍是那桌子,摆过战报、放过地图,他与师傅在桌边一次次谈及天下、论及社稷,而今,桌上没有了战报、没有了地图,就连往日放在桌上的香炉都拿去了。素净的桌面上只有两张洁白的绢帛。
    左面的字迹娟秀,右面的字迹刚劲。
    他将两张绢帛往前推了推:“师傅请看。”
    他死死盯住魏慈明的手,想要看看他会先拿起哪一张,是左面的,还是右面的。
    当魏慈明微蹙着眉拿起左面的那张绢帛时,昭乐松了一口气,他很怕师傅会直接拿起右面的那一封。
    他有着存活于世间本该有的敏感,也许曾经他看不出来,而今他似乎能够猜出些什么,只是这些东西在他心里像是躲在云朵烟雾之后,飘飘渺渺,但却始终真实的存在着,不容他质疑与否定。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师傅,将左面的绢帛看完,又拿起右面的绢帛,面无表情地看完,就连眼中都没有一丝波动。
    “师傅以为如何?”昭乐不会知道他此刻的目光是多么的咄咄逼人。
    魏慈明抬起头面对他的目光时,扯出了一丝笑容,并不被他的目光所左右:“殿下以为如何?”
    “我认为梁国之盟可结,赵国之事不可应。”
    “为师反而觉得是梁国之盟不可结,赵国之事可应。”
    昭乐低声问道:“师傅难道就这么想到赵国去?”
    “不是为师想,而是赵王想。”魏慈明垂下眼帘去看手中的佛珠,他感受到了昭乐对他的怀疑。他没想过昭乐有朝一日会怀疑他,他的心在昭乐质疑的口气中揪紧了。“倘若他同殿下开口想必是有十分的把握,殿下就算拒绝,又能如何?他能以战事失败请我前去指导为名让我离开齐国,就能派人来杀了我。”
    昭乐眯起眼睛,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在魏慈明脸上打转,企图寻找他情绪的变化。“他会么?赵王……会杀师傅么?”
    魏慈明抿着唇笑了笑,依旧是很平静的笑容:“赵王已有谋士百人,并不需要我做他的谋士,他同殿下提出要我跟他走,不过是为了少一个人帮您罢了。若我不肯走,那想必也就是死路一条了。”
    “倘若我不许师傅跟他走呢?”昭乐对魏慈明的怀疑像是春天的野草一样,随着魏慈明的话在他心里疯长。
    魏慈明笑道:“殿下若不许,他便不要我跟他走了么?若当真能如此,自然再好不过。”
    伴着这句话,本来气势汹汹的昭乐瞬间撤下了气势,垂着肩膀坐在那里。
    师傅说的对,他就是赌这一口气又能怎么样?
    不让师傅走,可能么?赵灵宫怎么会同意?
    也许那时候齐都外的大军就会攻进来,为了堵这一口气、为了他的怀疑,赔上齐都的百姓,真的值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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