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一道月门,原本安静无声。忽有一宦官从含元殿的方向匆匆赶来, 招手招呼了几人,便隐隐有了几许嘈杂之声。
    “有个随丞相大人一同进宫参宴的谢姑娘,不知去哪儿了,你们快都去找找。”
    “丞相见不着人,脸黑得可怕。找着赶紧让她回殿里去!”
    那宦官说罢转身便走,赶去别的地方传话。园中当差的几人相视一望,都有点为难:这位谢氏他们多少有所耳闻,却不曾见过。要找只能挨个问,怕是有些搅扰宾客吧。
    却有一人垂眸:“我识得她,而且方才见着了。你们别管了,我去。”
    言毕他转身回到园中,四下一看,直奔凉亭。
    “唉,姐姐说有顾虑,我也明白。这样的事若落在我头上,我也是要好生想一想的。”苏流霜凝神轻道,转而又笑,“但若哪日婚事定下来了,我必要为你们备一份厚礼,还要贺阿婧又有了娘亲!”
    “谢姑娘。”亭外忽而响起轻唤。声音略有些细,是宦官独有的声音。
    二人一并侧首,谢云苔禁不住的气息滞住。
    亭外静立的人她再熟悉不过,曾经的多少日子,他们日日为伴。他用心读书,她就坐在旁边托着腮看他,他偶尔回神,侧过头来与她视线一对便会禁不住地笑,那时候她以为这辈子最美好的事情,莫过于与他结为夫妻。
    但时过境迁,那些过往终究都被击碎了,化作齑粉又被狂风吹散,早已不剩分毫。
    循循地舒出一口气,谢云苔平复心绪,淡淡开口:“什么事?”
    程颐低眉顺眼:“丞相大人见不着姑娘着急得很,想请姑娘快些回去。”
    谢云苔颔首,苏流霜与她一并起身,程颐又道:“还有几句话,要私下同姑娘说。”
    苏流霜顿显惑色,谢云苔略作斟酌,抿笑:“我先回去,你不妨再坐一会儿好了。”她多少好奇,好奇当下这个光景程颐还要与她说什么。
    反正是在宫里,程颐纵使有恨,也总不能明目张胆地给她一刀。
    苏流霜会意,点点头,随她自行去了。谢云苔跟着程颐走出月门,程颐状似并无甚特殊打算,心平气和地带着她,去的确是含元殿的方向。
    行至无人处,程颐忽而淡笑:“论起行事手段,相爷确实比我强上不少。”
    谢云苔恍若未闻,他停住脚,侧过首打量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成了宦官的缘故,他的声音变得细,目光也似乎平白多了一层阴凉。
    “我怎么没想到呢?有些传言传得人尽皆知,不是真的便也成了真的。”
    谢云苔不禁毛骨悚然:“你什么意思?”
    程颐的眼眸眯起来,寒涔涔的,犹如毒蛇:“你说若‘一不小心’有些流言飞出去,飞得四处都是,说你为了攀丞相这高枝不惜陷害未婚夫,说服父母诬告他忤逆,将他送入宫中成为阉官……京中会如何说你?”
    一瞬的心惊。谢云苔迅速想了一遍若这等传言与“她是丞相的未婚妻”之事传出一样的阵仗会如何,恐惧不免油然而生。
    定住气,她睇着程颐轻笑:“你不怕告诉相爷?”
    “呵。”程颐意味深长地摇头,“阿苔,我比他了解你。若京中说你并未答应嫁他是真,你就不会欠他人情。”
    谢云苔抿唇,沉默不言。
    程颐说得对,她不想欠苏衔人情,从前欠下的已令她足够困扰。
    静了一静,她问:“你想如何?”
    程颐满意而笑:“五千两银子,我们新仇旧恨一笔勾销。”
    “你讹上我了?”谢云苔眸光凛然,程颐笑意更甚:“何必说得那么难听?”
    上前半步,他想抓谢云苔的手,被她避开。
    他无所谓地复又笑笑:“我一辈子都被你们毁了,要些银钱,不过分吧?”
    谢云苔不予置评:“可你既知我不会去求相爷,又如何能指望我弄到这么多钱?”
    “那是你的事。”程颐一脸淡漠,“我给你一个月时间,元月初八之前见不到这笔钱,京里的议论会很有趣。”
    说着顿了顿,他仿佛怕她不信,又添了一句:“宦官们的门路,多得很。”
    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了片刻,满心的恶心让她一个字也不想多说,提步径直向含元殿走去。程颐识趣地没再跟着,冷睇着她,唇角溢出一抹冷笑。
    今年原该是他科举的年份。如今一切变成这样,她休想这一切就这么算了。
    谢云苔回到殿中,走到苏衔身边时,他正眉头紧锁着,手里拎着只白瓷酒壶,直接对着壶嘴饮酒,一副心情极差的样子。
    “怎么啦?”她坐到他身边,他道:“总有讨厌的人喜欢指手画脚。”跟着就斜眼睃她,“去哪儿了?”
    “跟流霜去外面走了走。”谢云苔说着夹菜给他,“别光喝酒。”
    她只随口一劝,并未指望他听。他倒很听话,放下酒壶,夹起那口青菜吃。
    边嚼边说:“亲我一口。”
    谢云苔:“……”她皱皱眉,“干什么呀,这么多人呢。”
    苏衔一脸烦躁:“亲我一口,不然我耍酒疯。”
    “嘁。”谢云苔不满,瞪一瞪他,没骨气地凑过去,在他侧颊上叭地亲了下。
    定睛再看,他的脸色好了些,自顾自夹菜来吃。
    谢云苔托腮看着他,心里盘算着程颐方才的威胁,思忖半晌,开口唤他:“公子。”
    苏衔:“嗯?”
    “你在乎恶名么?”
    “不在乎啊。”苏衔理所当然道,“怎么,你看我名声还不够差?”
    谢云苔被噎住了。
    他于是看见了她暗自撇嘴,想了想,追问:“听说什么了?什么恶名?”
    “没有。”她摇着头,“我只想问,若有人造你的谣,你生气吗?”
    “看心情。”他随口又道。
    “哦。”谢云苔美目流转,最后定定地落在了他面上,“那若有人说你眼光不好呢——说你喜欢唯利是图、拜高踩低,而且心狠手辣,为了荣华富贵不惜将诬告未婚夫的女人?”
    “嗒”地一声轻响,苏衔放下筷子,转过脸来,眼底一片阴翳:“谁说的?”
    “程颐呀。”谢云苔歪头,“我适才见到他了,他说他要将这话传得满京城都是,说宦官的路子多着呢。”
    她神色恳切地望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
    程颐自以为了解她,但也把她看得太简单了。她是不喜欢欠人人情,但那不过是因她不愿自己受制于人,并非她全然不会动脑子寻求帮助。譬如眼下这事便可分两面说,程颐想毁的固然是她,可苏衔执拗地想要娶她、她却并不想嫁的风声先前早已传遍京城,程颐若把她说成那样的人,归根结底也毁了苏衔的名声。
    那她可不算骗了苏衔,只是隐去了程颐勒索的一环未提而已。反正她又不打算向苏衔借钱,那一环原本与苏衔也没有关系。
    至于他要出手维护他自己的名声,和她也没有关系。她充其量算是被他“顺带”着解决了一些麻烦。
    苏衔与她对视了会儿,哈地笑了声:“你在哪儿见得他?”
    谢云苔气定神闲:“东边的那个园子,离得很近的那一个。”
    “哦,松园。”苏衔啧了声嘴,嚼了个花生,掸掸手,起身走向九阶。
    皇帝也刚回到席上,端坐于九阶正中的龙椅之上。许多朝臣正上前敬酒,见丞相前来,纷纷退到一旁。
    苏衔却不是冲着皇帝去的,上皇帝一揖,就看向了姜九才:“姜公公。”
    “……啊?”姜九才茫然。
    苏衔轻笑:“管好你手下的人。”
    只这么一句话,他说完便走。下一瞬,姜九才便在皇帝冷厉的目光中打了个寒噤:“下奴这就去查……”
    谢云苔一言不发地看着姜九才匆匆出殿的身影,暗自哑了哑。
    是不是牵涉有点大了呀……
    旁边刚回来的人忽而一倒,栽在她肩上。她一缩:“干什么!”
    他双臂不管不顾地把她搂住,脸在她肩上蹭来蹭去,谢云苔无奈,又不好躲,挣扎了半晌,僵硬地抬手,把他脑袋抱住:“怎么了嘛……”
    怎么突然跟个受了委屈的大猫似的。
    “谢云苔,你讨厌我吗?”他懊恼地发问,她被问得愣住。
    他深吸了口气,忽而放开她,又坐正身子:“算了。”
    他只是被殷玄汲搅得烦躁,并不真的想问她这些。
    他不信她讨厌他。
    他不能那么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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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苏衔的低落情绪直至回到府中也未缓解, 更衣盥洗躺到床上他都一直黑着张脸,沉闷得吓人。
    怎么了嘛。
    等他闭眼睡去,谢云苔望着他发愣。他总爱抱着她睡觉, 两个人就脸对着脸,离得极尽。她的目光静静地划过他的眉眼、他高挺的鼻梁、薄而轮廓分明的嘴唇, 最后化作怅然一叹。
    她又在想他晚上说的那句话了。
    “谢云苔, 你讨厌我吗?”
    他问完没有等她的答案就回过头去,摇头说算了,可见烦躁。她心里又仍被程颐的事搅扰着,一时只乱糟糟的。
    现在她才顾得上好好想一想。
    想了半晌, 她轻轻开口:“我不讨厌你呀。”
    如果她讨厌他, 心思哪里还有这么矛盾呢?他硬要逼嫁她以死相拼就好了。
    正因不讨厌, 她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时时提醒自己要清醒,又禁不住地沉沦。
    谢云苔越想越垂头丧气——她何尝不知道,这几个月下来,她已有些撑不住了。
    她不知不觉变得爱和他斗嘴, 慢慢也爱和他说些奇闻趣事。更愿意看他高兴——是从心里希望他高兴的那种,与从前为了自己活命而盼着他心情好不一样了。
    她感觉自己像中了邪,明明在努力抗拒, 还是斗不过他。
    好烦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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