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
    杨晓溪的新坟前,几支香烛尤自还在燃烧着。
    一阵冷风卷起地上的残叶,吹打在烛光上,烛光一阵猛晃后终是熄灭了。最后,就只余下几缕青烟,缓缓飘散了去。
    “这是……”,林雨涵脸上带着几丝困惑,看了看杨晓风,似乎是想问什么话,最后却又没有问。
    不过,沉默半晌后,她到底还是问道:“这些祭祀之物是她带来的”?
    杨晓风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然就一阵冷笑。
    “唉……”。
    林雨涵回头望了一眼,随即长叹一声,凄楚道:“其实,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不是吗”?
    她所说的她当然就是洛清雪。
    洛清雪是个苦命的女子吗?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她是武林第一大世家落雪谷的千金大小姐,世人眼中的天之娇女,又如何能够说得上苦命二字呢。
    可是,若是有个女子为一个男人苦苦等待了十年之久,到最后,在终于有了结果的时候却一下子就彻底失去了他。
    那她的命,是不是确实有那么一点苦。或着说,命运对于她,已不仅仅只是有点苦,而是残忍,绝对的残忍。
    杨晓风愣愣的站着,刚刚还轻笑着的脸上,顷刻间竟已泪流满面。下一刻,他忽然就跪了下去,重重的跪了下去。
    他跪在妹妹的坟前,颤抖的双手缓缓磨砺着眼前的墓碑,哽咽道:“晓溪,妳还好吗,大哥回来看妳来了”。
    没有人回答他,一座墓碑又怎会回答他。
    眼泪缓缓流下来,滴在地上的香烛上,终于,连最后的几支香烛也彻底熄灭了。
    杨晓风忽然愣住了。那日,妹妹是他亲手下葬的,他并没有立墓碑,那这墓碑又是何人所立?
    是晓凌吗?
    绝不会。
    自打前次分别后,他就再也没有了晓凌的消息。或许……或许他也早就遇害了吧。
    这些年来,收留晓凌和晓溪到底是什么人,当年清水山庄惨祸背后又有着怎样的真相,那日在落雪谷,洛文斌为何要对他突下杀手?
    这一桩桩,一件件,这些事就像是一条条盘踞在心里的毒蛇,时时刻刻吞咬、蚕噬着他的心脏,他的神智。渐渐的,他根本连想都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心,已完全被痛苦所吞噬,所荼毒。
    香烛上的青烟,飘荡着从杨晓风眼前幽幽掠过。
    他顿时明白了。
    这都是洛家的人做的吧,就像是洛清雪刚刚替晓溪上了这柱香一样,除了洛家的人,还有谁会替妹妹立一座墓碑。
    可是,这座碑立的又有多可笑,或者说可恨。
    甚至更是一种侮辱。
    杀死晓溪的是洛家的人,替她立碑的也是洛家的人。
    这一切,是多么讽刺,多么可恶。
    一瞬间,杨晓风的心中忽然就生出了一股无边的恨意来。
    他忽然起身,怒不可遏地乱脚将面前的香烛踢出去老远,又疯狂地将一堆早已燃烧过的残纸灰也踏成了粉末。
    如此这般,尤自还觉得不够,直接又一掌重重的朝着墓碑劈了下去,只是他的手在距离墓碑不到一寸的时候,终究却堪堪停住。
    随即,他整个人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般,仰天一阵长啸。
    林雨涵大惊,一把拉住杨晓风,哭着喊道:“杨大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吓我好吗”?
    杨晓风狠狠一甩甩开林雨涵的胳膊,发狂似的怒吼道:“她有什么资格,啊……,她有什么资格,她有什么资格给我妹妹上香……”?
    “那日,我妹妹被洛文斌一剑穿心,连呻吟都没呻吟一声就直接断气了,妳知道吗”?
    林雨涵不住的摇着头,哭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要再说了好吗。杨大哥,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杨晓风忽又一阵狂笑,眼睛睁得像要爆了一样,疯狂的乱舞着双手,道:“那日,我眼睁睁的看着我妹妹被洛文斌一剑夺命,当时,她就死在我怀里……就死在我怀里啊。可是……可是她又做了什么,她挡着我……她挡着我啊……她挡在我面前不让我给妹妹报仇。嘿嘿……,到最后,我眼看着仇人明明就在面前,可是……可是我却不能下手。妳说……妳说说……啊……妳说,她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挡着我……她为什么要挡着我……她……为什么”?
    林雨涵大吼道:“因为你的仇人,那个杀了你妹妹的人,那个你要杀了为妹妹报仇的人,是她的生身父亲,是她的生身父亲啊。你让她一个做女儿的要怎么做?一面是正在与自己拜堂成亲的夫君,一面是生他养她与她血脉相承的父亲,你让她怎么做,她又能怎么做”?
    杨晓风拒绝听。
    “噗通……”。
    他忽然又重新跪了下去,跪在妹妹的坟前,用手不停的左右来回狠狠扇着自己的脸,只把鼻血、牙血一并都打了出来,尤自还不住手。一边打自己一边痛哭道:“晓溪,大哥没用,不能给妳报仇。是我没用……没用,妳舍身为我挡剑,可是我呢……我眼看着仇人就在面前,可是我却下不了手……我真是个窝囊废,我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又狠狠将头朝着墓碑咣咣直撞,只一下,额角便已被撞出了一大片血。
    “够了……”,林雨涵发疯一般上前,狂吼道:“你这是做什么,啊,你这样做于事有何益处。你这会儿就算自己把自己一掌打死了又有什么用,你妹妹能活过来吗……她还能活过来吗”?
    杨晓风还是拒绝听。
    他依旧不停的挥舞着双手,狠狠的扇着自己的脸。顷刻间,他的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了起来,那一道道紫黑色的手指印看上去是那般刺眼。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
    林雨涵忽然出手,狠狠扇了杨晓风一记重重的耳光。
    她也顾不得地上的泥土残叶,哭着蹲下来,一把将杨晓风拉进自己怀里,哽咽着祈求道:“杨大哥,不要这样好吗,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折磨自己,你有没有想过我,想过我的感受,看到你这样,你知道我有多痛心”。
    她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拥着杨晓风的背,将他完全拉进自己怀里。她这才感觉到,此刻,他的身体竟像是筛糠一样在不住的颤抖着。
    她终于发现,原来这个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很坚强,绝对坚强,没有一丝柔弱感的男子竟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原来,他也只是一个人,一个脆弱的人。原来,他的心远没有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坚强。
    是不是,他曾经的那些勇敢,那些坚强,都只是假装的。
    此刻的他,多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
    或者说,他此刻就是一个孩子。
    原来,虽然他早已习惯了孤独,可他却最害怕孤独。原来,虽然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在孤独的走着自己的路。
    可是,原来他也有痛,他也会受伤。
    原来他也需要呵护。他多想也有一个可以一直陪伴他,在意他,关心他,能和他一起一路一直走下去的人。
    林雨涵会是那个人吗?
    或许吧。
    或许是,又或许不是。
    洛清雪呢?
    她和他之间,早已连或许都已经没有可能,完全没有可能。
    倚在林雨涵怀里的时候,杨晓风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彻底平静了下来。
    这种感觉是那样熟悉。这感觉,就好像小时候摔了一跤摔疼了正在哭闹着的时候,娘亲将他轻轻抱在怀里哄着他的那会儿。
    这感觉,多么安逸,多么祥和。
    此刻林雨涵的怀抱,多么像小时候的娘亲啊。
    不同的是,小的时候,被娘亲哄一阵后,他立刻便会笑,虽然眼中还带着眼泪,但他还是笑了。很开心,很开心的笑了。
    但现在,他早已不再笑。非但不再笑,他心里满满的已全是伤悲。
    或许,他因为好久都没笑过了,早已经快忘记笑是一种什么感觉了吧。
    林雨涵一手紧紧环拥着杨晓风的后背,一手轻轻抚摸着他脑后的长发,用下巴缓缓的厮磨着他的头顶,柔声道:“杨大哥,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你千万不要折磨自己了好吗。你放心,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会在你身边,陪伴你,守护你。我会用我的爱,来温暖你的心;我会用我的爱,来淡化你心里的痛;我会用我的爱,来消融、抚平你心里的恨和伤痕……”。
    多么温柔、多么炽热、多么感人至深的女儿情怀啊!
    是不是,就此沉沦,就此醉了,醉梦在这女儿如水般至纯至诚的款款柔情中?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却还没有沉沦?
    他依然还很清醒,绝对的清醒。
    所以,他的心又一次痛了起来,而且简直已是痛不欲生。
    他只有喘息,大口喘息着。
    后方不远,某间屋宇的拐角处。
    洛清雪目光迷离地看着这一切,看着前方那竟像是在紧紧相拥着的二人。
    她的心忽然就碎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碎了。
    可是,她眼中却没有泪。
    是不是,眼泪早已流干?
    良久,良久之后,她凄笑着缓缓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一步一步,漫无目的的走了出去。
    她忽然感觉,此刻的她,不过就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她的灵魂,好像已被完全剥离了身体。
    她走着,慢慢的走着。
    可是,她甚至都已分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她都已快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正在走。
    她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或许,她不过就只是在下意识的移动着脚步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后,洛清雪终于从后山走到了清水山庄的演武场上。
    然后,她的人便倒了下去。
    她困乏的双腿再也支持不住自己沉重的身体,就那样,缓缓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她终于也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终于哭了起来。又一次的,她又低声啜泣了起来。
    本以为,此次来清水山庄是为了和他见面的,可是,可谁料想,当她和他再次相见的时候,却早已形同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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