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见惯了痴男怨女,横江对于男女之情,素来顺其自然,任它缘起缘灭,任它缘聚缘散,一切有心。
    因受够了生离死别,横江对于情谊二字,却越发的难以割舍。
    于是,当独孤信的身影,浮现在横江脑海之时,横江先前回想起的诸多女子,从廖长空到杜若冰,再到只相处两三天的水笙儿,再到柔情似水的洪馨菡……种种情愫,诸般印象,全似烟云飞扬,在横江脑海里消散不见。
    “我本凡俗世人,求仙数十年,不得其门而入。全因结识独孤兄,修仙问道之事再不是梦幻泡影。独孤兄天赋卓绝,甚至和紫霄宫赵清雪不相上下,同为经天纬地之才。他若不是受我连累,十余年来替我炼制修行丹药,只怕早在多年以前,就修至了神魂境,何须等到我赠他春秋剑印之后,才触摸到神魂境的门槛?”
    “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报之!”
    “一世人,两兄弟,此生此世,必不相负!”
    不知不觉间,沧海君摆在桌上的美酒佳肴,已经空了。
    横江意犹未尽,自衣袖当中拿出一个酒坛,打开坛口,端到嘴边准备大口喝下,却又停了下来,再拿出一个酒坛,摆在桌上。
    两个酒坛一左一右,并列排着。
    左侧酒坛是白玉质地,由独孤信亲手炼制,乃仙门宝物,有着贮藏酒液的功效,酒坛看上去只有拳头大小,实际上却装得下成千上万斤美酒。独孤信偶尔也喝酒,却不沉溺于酒,横江对于酒的态度,也和独孤信差不多。可独孤信十余年来,却酿造了诸多美酒,前番和横江分别之时,全都赠给了横江,装酒的器具除了这白玉酒坛之外,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木葫芦,以及其他酒盅、酒壶一类……
    右侧酒坛看上去陶瓷制成,平平无奇。这一坛酒是数月之前,沧海君在大海上赠给横江,装的都是龙泉酒。
    “沧海君热情似火,烧得让人望而却步。无功不受禄,我既帮不到沧海君,又怎能心安理得去接受她对我的好意?沧海君虽对我好,却绝非易与之辈,等到有朝一日,这人情债越欠越多,我如何能偿还得了?此等前辈高人,绝非等闲,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她赠我的龙泉酒虽是世间难寻的佳酿,我也不妨早些喝完。喝光之后丢掉坛子,也算是少了一个念想,免得日后睹物思人,看到酒坛想起沧海君,为自己徒增烦恼。”
    一念至此,横江收起了独孤信的酒坛,端起沧海君的陶瓷酒坛,打开封口,大口大口的喝着。
    咕噜噜喝了许久,酒坛依旧没空。
    横江用两个手指勾住坛口,轻轻晃了晃,坛中酒水发出晃晃荡荡的响声,好似已经不多,只剩下二三两酒业,可当横江再度拿起酒坛去喝,却无论如何,都喝不完。
    这哪里是一个酒坛!
    这分明就是一个酒泉。
    喝不尽,饮不绝!
    横江抬头颙望院外夜空,见得星星点点,风月无边,此刻又酒意上涌,龙泉酒中蕴含的酒劲,在腹中生出一种火辣的烫热,滚滚酒力当中,生出一股炽热的气息,直达横江丹田当中……
    “世人常言,人老成精,此言诚不欺我也!”
    横江喟然长叹,只得赶紧封好酒坛,收了起来,再对着院外亮堂堂的月亮,施展太阴炼形法,打坐练气。他今日本就心瘾爆发,又强忍着一身痛苦,先是和鲁巧指等仙门中人大战一场,继而又去拓锦殿找钟旗兴师问罪,连番大战下来,已是心力疲倦,如今端坐修炼,心神放空,效果比起以前竟要好了许多倍!
    院外树梢上,沧海君静静站在宽大的树叶之间,默默的注视着院中横江。当横江喝了酒之后,施展太阴炼形法打坐修行之后,沧海君眼神一凝,哼声道:“男人都是口是心非之辈,陆慎连凤凰三法统都传给了你,你还说你不是他弟子!本君就不信了,我堂堂道君,数万年的道行,还斗不过你这个毛头小子!有朝一日,你必会老老实实拜倒在本君面前,恭恭敬敬的叫本君一声师娘。真是什么样的师傅,就能教出什么样的徒弟,上梁不正下梁歪,哼!”
    不知不觉,夜尽天明。
    横江正在沐浴完毕,正要更衣,门却被人推开。
    “谁!”
    横江神色一惊,赶紧跳回浴桶。
    沧海君持着一个包裹,娉婷而入,把包裹放在浴桶旁边的衣架上挂好,道:“昨夜,人家闲来无事,给你做了几套衣服,你且穿穿,看看合不合身。”
    横江身上赤条条,哪里愿意站起身来试衣服,他把身躯全泡澡浴桶里,只冒出一个脑袋,道:“男女授受不亲,前辈请自重。”
    “哼!自重什么?看一看又不掉块肉,这种小事有什么要紧的?再说你现在泡在水里,水面浮满了药浴的药材,人家反正也看不到什么。就算看到了,那又怎么样?”
    沧海君神色一冷,继而又和蔼和亲的笑了起来,道:“人家是你师娘,师娘也是娘。这世间仙门中人收的徒弟,分作两种,其一是门徒,其二是儿徒。所谓门徒,就是收入门墙的徒弟。至于儿徒,就是像养儿子一样悉心教导的徒弟。你若只有一两岁,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又是那陆慎的儿徒,那时候被人家遇到你饿着肚子哭了,人家要是不给你喂奶,只怕天下高手都会戳着人家的脊梁骨,骂人家脑子里装都是些豆腐渣,堂堂一个道君,竟然连奶孩子都不会呢。”
    这沧海君说的虽有几分歪理邪说的嫌疑,横江却无言以对,只觉头大如斗。
    对方是堂堂道君,打又打不过,横江能怎么办?
    若沧海君居心莫测,要阴谋暗害横江,倒也罢了。可关键是这沧海君摆明车马,说得清清楚楚,是要一心一意对横江好,这让横江反倒是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
    横江沉默许久,摇头道:“我有衣服穿,前辈请回吧。”
    沧海君一手叉腰,柳眉倒竖,道:“哼!凌枯荣给你做的衣服你愿意穿,人家给你做的衣服你就不愿意穿,难道你看不起人家?”
    横江只得说道:“罢了罢了,我穿就是。”
    “这才像话。”
    沧海君心满意足的点点头,施施然走了出去,关门之时,又道:“你在桐里泡了许久,水都冷了,再泡下去容易着凉。你干净穿好衣服,把头发梳好,人家在外头等你。”
    仙门中人,寒暑不侵,哪里会轻易着凉?
    横江心中叹惋,已将沧海君划归到难以理喻那一等人当中,想道:“惹不起我躲得起,反正再过些时日,我就会前往深渊地狱,到时候就不会再受这沧海君烦扰了。”
    横江很快就穿好衣服,梳好头发,他就怕沧海君等得不耐烦了,跑进来要给他梳头。毕竟对于沧海君而言,师娘给徒弟梳梳头,天经地义。横江连九崇山的门墙都不愿意入,只牢牢将陆慎的传道恩情记在心头,又怎会把沧海君这个来历不明的道君,当做师娘看待?
    沧海君女红手艺很好,衣服很合身。
    横江将凌枯荣缝制的里衣穿在最里头,外面套上沧海君给的长袍,最外面再穿上凤凰羽衣,更显风度翩翩。
    堂屋当中,已摆了满满一桌早餐。
    “这些都是人家亲手给你做的,趁热多吃点。”
    沧海君坐在桌边,指了指桌上早餐,示意横江坐下。
    横江只得听之任之,坐了下来。
    沧海君只略略吃了几口,浅尝辄止,随即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横江。横江被看得很不自在,没话找话,问了一句:“前辈为何不吃了?”
    沧海君道:“人家是道君,早已无需食用人间五谷,只需餐霞服气,即可延年益寿。”
    横江道:“前辈不吃,也别死死的盯着我看啊。”
    沧海君道:“这桌边就你和人家,人家不看你,还能看谁?”
    横江摇摇头,拿出一颗桃子,摆在桌上,道:“前辈请吃桃。”
    沧海君拿起桃子,闻了一闻,又小小的咬了一口,突然间神色微变,道:“这灵桃很是珍奇,你竟愿意拿来给人家吃,到也算是有几分孝心。”
    横江随口道:“前辈只管吃就是,我还有很多。”
    “哼!”
    沧海君霍然起身,怒道:“好一个混小子,坑蒙拐骗到本君头上来了,他连桃林都传给了你,你还说你不是他弟子!”
    横江干脆不说话,心中只暗想道:“这沧海君阴晴不定,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刚刚还和颜悦色,现在已满脸怒容。难怪就算她热情如火,就算她入的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就算她对陆师情深似海,陆师依旧没有娶她,估计是受不得她这性格。”
    沧海君见横江沉默不言,期期艾艾叹了一口气,坐了下来,道:“你讨厌我?”
    横江摇头。
    沧海君又道:“你怕我?”
    横江又摇头。
    沧海君问道:“那你为何对我敬而远之?”
    横江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用一方手巾,擦了擦嘴,又撤去了满桌碗筷,拿出茶具泡茶。沧海君本要追问,却见横江举手投足,极其风雅,反倒是将她衬托得有些刁蛮任性,于是沧海君便抿着嘴唇,不再多说。
    横江泡好茶,给沧海君倒了一杯,道:“世间爱恨,皆有因有果,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前辈因眷念陆师,爱屋及乌,才对我关爱有加,我怎可泰然受之?若有朝一日,前辈恨极了陆师,恨屋及乌,要让我身死道消,我亦不会听之任之。”
    沧海君默默的品茶,良久之后,才赞了一声,道:“真奇才也!”
    不待横江回答,她已长身而起,辞别而去,道:“你且收拾收拾,准备启程,前往深渊地狱。”
    横江神色一疑,问道:“今日便去?”
    沧海君头也不回,道:“本君说过,要送你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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