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儿的陈安,正面对着那水镜之中的场景一脸震惊,手脚僵硬,一方面的不可置信和一方面铺天盖地而来的痛苦让他差点就彻底晕厥过去——他甚至连外围渐渐逼近的危机都没有察觉。
    陈安识海之中的那个小怪物也在这个时候感应到了召唤并蹦跶了起来,只是,鉴于这小怪物想要的是一个完整的能够为自己独霸的肉身,所以它本能地对周围围拢而来的想要与它一起分割这个肉身的同类们生出了敌意,于是,在那小怪物的一番努力之下,陈安终于回过了神来,并拼死拼活地从那群铺天盖地的蠕虫的包围之中逃了出去。
    这一逃就逃了极远。
    并且,因为亲眼看到那些自己熟悉的同伴们,甚至那些被豢养的妖兽坐骑们,一个个直接变成蠕虫寄身之体的可怕形貌,陈安已经彻底成为了惊弓之鸟,开始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活物都心惊胆战——哪怕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海鸟飞过,或者一条普通的海鱼跃出水面,都能吓得陈安立即退到数里之外。
    陈安很想要遁逃到极远之处那种绝对不会有这种小怪物存在的地方,但是他又放不下蓬莱之中的种种,毕竟,蓬莱之中的那位,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于是陈安在万般纠结之中,到底还是大着胆子回到了之前自己所在的蓬莱小队们驻扎的地方,发现那儿早已经是人去楼空,然后陈安便循着一些蛛丝马迹继续追寻,就这样,一路躲躲闪闪小心翼翼地追到了蓬莱。
    那会儿蓬莱还没有彻底封山,从四面八方回归的蓬莱弟子们一群群地进入那浮山之中,进去了,就没再出来。
    陈安没敢直接进入蓬莱,那水镜之中的场景实在是让他记忆深刻,于是他偷偷摸摸地蹲守在了蓬莱之外,偷偷摸摸地袭击了一个落单的蓬莱弟子,并在将其逼至生死边缘的时候,看到了那蓬莱弟子身上崩出的大小裂口——那一瞬间,陈安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的情绪是如愿以偿是尘埃落定还是陡然一空,总而言之,蓬莱于他而言,再不是可以安心回归的所在了。
    “蓬莱的宗主呢,他难道没有做些什么吗?还是这一切有条不紊的本就是他的意愿?所以,我又该怎么办呢?”陈安不知所措,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孤单无力,感受到了自己的胆怯犹疑,他甚至试过再度联系宝光道人,甚至想过如果宝光道人对他说一句“回来吧,变得和我们一样吧”他大概都会义无返顾地冲回蓬莱之中,毕竟,那样的话,大家依然能够算是幸福快乐地活在一起——哪怕本质已不是人。
    宝光道人当然不会对他提出什么建议,于是,在陈安还没有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蓬莱封山了。
    ——直到蓬莱封山,直到发现自己真的是无法进入蓬莱了之后,陈安才开始后悔。
    “我应该不管不顾地回去的……死有什么可怕?变成怪物有什么可怕?那样我至少是和师尊在一起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陈安心中的后悔变得更加的浓厚了,“我不该离开蓬莱的,不管是为了争取除魔的功绩,还是之前为了寻找师娘以及伊伊的转世……早知如此,我就应该陪在师尊的身旁,而不是一心一意地想要摆脱他的约束,和他争执,甚至和他赌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的陈安,深深地沉浸在了自责之中,可是偏偏进不得退不得,不知道自己游走于蓬莱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同样也没那个胆量真去寻死,于是孤身一人四处游荡,最终,竟开始靠着自己识海之中的那小怪物的吞噬意识之能来自欺欺人,用自己对伊伊的那一腔无望的深情,来掩盖蓬莱曾经所发生的事情给他带来的深深的绝望。
    ……
    单乌看完了陈安的故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抬手拍了拍陈安的肩膀,以作抚慰。
    ——陈安是温室里养大的灵草,一路以来都有宝光道人,有蓬莱的其他人来关照来给他铺垫前路,甚至他这辈子最顶天的人生目的也不过是如宝光道人那样,在蓬莱之中当一个八面玲珑的,带着一群弟子的,有妻有子的闲散道人……所以,如果蓬莱真的就这样消失在了人世间,对陈安而言,垮塌掉的,可不光只是自己的归家之路,甚至是连他所向往的未来都一并斩断了。
    没有过去的人,可以重新积累过去,而没有未来的人,却只能面对茫茫黑暗,生不如死。
    “所以,你能告诉我,我可以做些什么吗?”陈安抬头,用祈求的视线看向单乌,想要从自己这朋友的口中得到一条全新的指引。
    “难道我要跟你说信我者得永生吗?”单乌撇着嘴摇头苦笑——他并不想将陈安当做自己的棋子,也希望陈安能够在远离自己影响的地方真正享受一世平安,所以他更希望陈安能自己找出未来来。
    可是,对一直习惯于被安排的陈安来说,让他自己找路,也几乎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似乎……也是我可以试着让人顺着我的意愿去往某些地方,做些什么事情的机会……”另一个不怎么厚道的念头不断地在单乌的意识之中窜动着,单乌本着一颗对朋友要厚道的良心,拼命想要将这些念头给压制下去,但是到得后来,他还是毫无意外地自己说服了自己,“既然想要让陈安自己去选择一个未来的话,总归是要让他看看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未来才对吧,而他如今的心境如此糟糕,也许四处散散心,就能够被开解一些了?”
    于是,单乌对陈安开了口:“也许,我们可以去看看这个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是怎么活的。”
    “好。”陈安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
    ……
    按照陈安的性格和如今这心境,单乌觉得或许应该让陈安远远离开这外海修真界的纷纷扰扰,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之中才好,并且,单乌其实也一直很想去那陆地之上看上一线——那片陆地之上,仍有很多他所挂念着的未解之谜。
    而陈安其实早已经跑到了这外海修真界的外围,此刻调转方向去往那片大陆也并不麻烦,甚至透露着一种他命中注定就会往那片大陆而去的征兆,于是陈安恍惚之中仍旧觉得这一切的决定都是他自己所下——当陈安终于从那些波动剧烈的情绪之中回过神来之后,单乌的存在感,便似乎不那么明显了,或者说,和之前遗留在他意识之中摆设一样的单乌影像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而在这赶路的途中,单乌作为一个滞留于陈安识海之中的旁观者,看着陈安识海之中那些坟墓之上渐渐长起的荆棘,看着头顶上渐渐空明了的天空,以及周围依然空无一物的满是死寂之意的茫茫荒野,一时之间竟也不知道该为此做些什么。
    “我似乎,将他识海之中的唯一一点活气给弄走了。”单乌感叹着想起了那个小怪物所化身的伊伊,“有那小怪物在的时候,这片识海之中至少还有那么一方花红柳绿的天地。”
    “你后悔了?”如意金接口问道。
    “没有后悔,只是有些忐忑而已。”单乌回答,摇头苦笑,“我并不知道怎样对他才是最好,还是一切都是我‘自以为’的好。”
    “留待时间?”如意金又问。
    “只能如此。”单乌颔首点头。
    “其实……有一件事情,让我有些联想。”如意金沉默了一会,再度开口,“你还记得艳骨吗?”
    “当然记得,她怎么了?”单乌反问,他知道如意金在此刻提及那个女人必然是另有缘故,略一沉吟之后,单乌便已经自己触碰到了答案,“你是想说,艳骨那消失了的下半张脸?”
    “是的。”如意金回答,“艳骨与那迦黑月争斗的时候,曾经暴露出了她那下半张脸——我虽未能亲见,但是从之前那迦黑月对此事的描述看来,似乎与方才伊伊的模样有异曲同工之处,却不知,是否可做联系。”
    “确实。”单乌点了点头,“所以,艳骨如今沉没在那黑泥之中,是不是会有什么别样的反应?她至今未死,所以她难道可以靠着吞噬黑泥而继续壮大吗?”
    “甚至……莫非……难道那群小怪物在长久的岁月之后,终于成功地找到了化身为人的方法了?而艳骨其实正是那小怪物修炼成精的吗?”单乌忍不住想到了一个可能性,不由自主地就咧开了嘴,露出了一副未来或许会有好戏可看的模样来,“好像也不是不可能呢——那种将吃视为头等大事,那种什么都吃什么都敢吃什么都能吃的架势,那种因为没有食物而陷入疯魔的状态,甚至因此而丧失基本的思维能力的表现……似乎还真是和那堆小怪物如出一辙。”
    “不过,人这种存在,到底有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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