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在这楼船的主厅之中,甘露寺诸人皆在上座,王怀炅凭着身份也蹭在了单乌的身旁——在听说这是飞花楼特意为甘露寺诸人准备的宴席之后,王怀炅的好奇心那是压都压不住。
    结果第一道菜上的就让王怀炅的表情一言难尽了。
    那是一碗清水,里头飘着一朵仿佛浮萍一样的叶子,叶子上滚动着一滴水珠。
    碗倒是很精美,白瓷质地,薄得几乎透光,似乎手指稍稍用点力便会将其捏碎,于是王怀炅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但是这一手显然震住了那群原本不抱指望的和尚们——这些和尚们一个个睁大了眼睛,上下左右地端详着这么一个小碗,口中念念有辞,似乎是真的感悟到了什么。
    “这是什么?”王怀炅看了半天,终于没忍住问了一句。
    “无虫水吧,大概。”单乌沉默了一会儿,按着自己的理解解释道,“经文中有说,一碗水中有八万四千小虫,如要饮水,或将这些小虫滤去,或诵念饮水咒超度这些小虫……而这一碗清水澄澈无比,想来就是特意滤出的无虫水了。”
    “呃……”王怀炅沉默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单乌的这番解说。
    而寂空则在此时开了口,认可了单乌的解释:“是的,道友眼下若以神识感应其中,便可知其中除了水之外再无其他——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无虫水,而且在制作的过程之中,未曾有过沸水杀生之举。”
    王怀炅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而后就看着那群和尚一个个恭恭敬敬地将那杯水端起喝下,于是他偏头看向单乌:“你们甘露寺平常也是喝这些水?还是每次泡茶前先念一遍经?”
    “大多数时候用的是天上落下的无根水。”单乌抬手指了指头顶,“在没被活物接触之前,那也可算是无虫水,不过显然,金瓮道友这无虫水并不是如此由来。”
    “呵呵,佛子真是好眼力。”金瓮在一旁解释道,“的确,无根水之中的确没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虫子,但是那些水从海面上升腾而起,凝聚成云,直到从天而降,其过程之漫长,多少还是会沾染上一些人间烟火气,又怎么配得上诸位大师?所幸,我飞花楼曾经发现过一种碗莲,每日凌晨,便会在叶片上渗出真正纯净的水珠来,而这水珠之中甚至还会带上一丝莲叶清香,于是我们便刻意栽培这种碗莲,使其长成荷塘,每日凌晨便差人前去收集水珠,往往须得数日,才能收集出足够数量的无虫水……”
    金瓮刻意渲染着这么一碗清水的价值,听得甘露寺那一群和尚目瞪口呆,就连王怀炅,也开始觉得自己眼前这一碗清水能比一团灵石还有价值了。
    “这空禅之宴本就是为甘露寺诸位大师准备的,所以这一碗无虫水,我打算将其命名为清心露,饮之可清心,便作为这宴席的开端。”金瓮长篇大论完,定定地看着单乌,似乎是在等着他做出评价——到现在为止,就只有单乌和王怀炅面前的清心露还没有动了,并且王怀炅看起来也已经有些意动,但是单乌还是看着金瓮,一脸“我等着看你能扯到什么程度”的表情。
    “不知道对于这清心露,佛子有何评价呢?”见单乌不置可否,金瓮不死心地逼问了一句。
    “你真的想听我的评价?”单乌勾了下嘴角,笑得有些不怀好意,“其实你不如继续将后面的菜色走完,而后我们私下相谈?”
    “嘿,说说吧,我好奇了。”王怀炅说着,挪动着身子,连人带着桌椅都一起往单乌的身旁靠近了些,同时甘露寺寂空等人,以及其他的那些陪客也都露出了好奇之意。
    “还请佛子言明,我等也好立即改进。”金瓮隐隐觉得不妙,但是势头已经逼到此处,他还是咬了牙,硬撑着开了口。
    “事实上,这世间至纯之水,无色,亦无味无嗅,所以,这水中既然带有了莲叶的清香,便足以说明这水并非真正的纯净。”单乌说道,抬手在身边画了个圈,一团水属灵力跳动着,轻易便从周围的空气之中凝出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细碎水珠来,这些水珠汇聚到一起,成了一团拳头大小的亮晶晶的水球,而后那凝出水球的水属灵力从其中撤出,只留下了用来维持形状的那些,而后单乌稍稍屈指一弹,便将这水球给推到了自己与金瓮之间。
    “这才是真正的至清至纯。”单乌轻笑,继而一个响指,这团水便消散成了一团水雾,“然而就算纯净到如此境地,却依然没有什么意义。”
    “水的价值,在于滋润行者干裂的嘴唇,在于拯救干涸池塘中的鱼儿,在于让草木滋长,万物生发,甚至可以说,一碗水中,那八万四千小虫,才是一碗水中真正的禅意所在。”单乌笑着端起了面前那碗清心露,略表敬意之后,一饮而尽,而后方才感叹了一句,“果然滋味清凉,沁人心脾,真不愧为清心露。”
    “你这是什么意思?”金瓮的脸色稍稍有些难看,他能听出来单乌话语之中那淡淡的嘲讽之意,但也很是疑惑单乌最后的那点举动。
    “水是好水,不过可别让那些牵强附会的意义给沾染了。”单乌解释了一句,“佛门之道,其实关键还是在一句‘求真’之上,不管是清修苦行,清心寡欲,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抛却外界纷扰,斩断旁支,直面本真。”
    “原来如此。”金瓮点了点头,硬生生地压下了自己心里头的那点怒意,“看来是我自作聪明了。”
    “然而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期待这空禅之宴的。”单乌顺势又表达了一下自己的善意。
    ……
    “这群和尚果然就适合去喝西北风。”金瓮借口去厨房审查,暂时从那主厅之中告退,刚一到无人之处,便忍不住如此冷哼道。
    “大管事可有何吩咐?”底下人看出金瓮神色不善,但依然还是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你们都准备了几道菜了?”金瓮深吸了几口气,将自己被单乌撩拨起来的怒意压了下去,沉着脸问道。
    “已有三道正等着上菜了。”那人立即回到道。
    “好,先将这三道上了,剩下的菜色……味道一定要完美,然后,每样分量都给我减至三分之一。”金瓮哼哼了两声,“反正我这靠做菜的实力说话,就是要勾起你们的食欲却让你们什么都没的吃,就是要让你们这群只配喝西北风的和尚好好尝一尝什么叫做欲求不满。”
    “我就不信,真正尝过世间美味之人,还能静下心来行那什么清修苦行之道……”
    “是了,你吩咐下去,再加一点料,将那一盘素肉给做出来。”金瓮脸上的笑容已经满是不怀好意,“好好让那群和尚们尝尝什么叫做肉味。”
    ……
    因为有方才单乌那一番话镇场,甘露寺的诸多僧人在后来那些菜色端上来后,也不好意思太过大惊小怪,反而是一直关注着单乌的举动,反而让单乌觉得有些头皮发麻,只想扭头吼一声:“看什么看,有的吃就吃!”
    但是单乌到底还是得将架子端好,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金瓮的不怀好意——如果真有什么事情的话,他可不能落下把柄。
    金瓮显然也吸取了教训,姿态谦虚了不少,也不敢再宣扬他那些牵强附会的所谓禅意——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居然敢在那堆一天到晚诵佛念经的和尚面前谈论禅意,是多么自取其辱的一件事。
    因此,比较起来,这宴席上最闹腾的是一人反而是王怀炅了,在连过几道菜色之后,王怀炅终于忍不住感叹了一句:“这飞花楼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抠门了的?上的这些菜色,都是老大一个盘子,放的东西却连一口都充不满……”
    “要么?”单乌前面的菜色还没动,于是单乌主动地伸手一推盘子,让其往王怀炅的方向靠近了一些。
    “哈,虽然我很想抢你盘子里的那些东西,但是人家不管怎么说,主要都是要宴请你啊,你可不能真让人家伤心。”王怀炅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表示拒绝,“我要是嘴馋,大不了这一顿之后我出钱让那金瓮再给我做一顿就是了,而你这要是不给他面子的话,我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了。”
    单乌点了点头,也没好意思说其实这些菜色对他来说根本毫无惊喜——吃遍天早已经将他的味觉养得极其刁钻,而除了千鹤亲自布置的那些宴席,他也没有多余的耐心去感悟这些塞牙缝都不够的食物之中的意境何在。
    就在这个时候,那一群飞花楼的侍女们终于端上了那一盘酝酿了许久的素肉。
    ——这盘素肉的盖子一开,便是一块四四方方热气腾腾油汪汪闪亮亮的看起来像是肥肉一样的东西。
    甘露寺的那群和尚霎时间发出了一阵无比齐整的惊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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