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乌带来的酒水渐渐地就见了底,两人之间该说的话也接近了尾声。
    “师父。”单乌斟酒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一下,“如果我带你离开蓬莱,你愿意么?”
    “没有蓬莱的书楼,你觉得我能撑多久?”環星子反问。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种事情,并无绝对。”单乌继续劝道,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将升仙道的那些隐秘转告给環星子——单乌相信那种庞大的信息量,足以让環星子的意识再维持更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更何况,如果师父你想要摆脱这些小怪物,我还能有别的手段……”单乌补充道,“只要随便找个人……”
    “那样的话,你怎么办?”環星子打断了单乌的话语,“为了我这么颗除了读书之外不知道有什么存在价值的脑袋背弃蓬莱的话,你的损失,可是无法寻到补偿的。”
    “师父……”单乌还想再劝些什么,環星子已经摇着头将最后的这杯酒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随手丢在了一旁。
    “我想,现在的形势是……大概要不了多久,我的眼睛我嘴我的舌头都会被这小怪物取代——之前的那些共生的约定在本体的指示之下根本等于是一纸空言。”環星子抬头,定定地看着单乌,“到那个时候……不,哪怕就是现在,我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我都根本就无法预料。”
    “我知道你的能耐,能将一个活人拆开再重新合上,可以将我的脑袋换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体之上,但是你能保证你带走的,还是我的脑袋么?”環星子苦笑了一声,“在被那一团意识撞击过之后,我自己都无法保证这一点了啊。”
    “你被小苍山附身过,应该能够理解这种感受。”環星子长叹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呸”地一声将那团如意金吐了出来,而那团如意金小小地跳动了一下之后,重新回到了单乌的衣袖之中。
    環星子的举动让周围围观诸人霎时间精神紧张,继而他们发现单乌收回那如意金的动作之后,顿时明白这两人根本就不是在搞什么相对无言,也不是因为单乌是環星子的同类——这两人已经通过那一团小小的水银液滴一样的法宝,在诸人的眼皮底下,将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了。
    “其实我还有一个假想,不过没有试验过,不知……”单乌索性开了口,直接问道。
    “你现在是将一切事情的来龙去脉都知道得最为清楚的人。”環星子摊开手,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来,“所以,不管你最终做出了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奇怪。”
    環星子看着单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相信你最后做出的,一定是最好的选择。”
    ……
    单乌可以说是被灵霄子等人直接从那监牢之中架出去的,继而竟是直接带入了审讯室。
    “你都与環星子说了些什么?”韩琦皱着眉头问道,此时他正撑着单乌面前那条长桌,做出上身前倾的逼问姿势。
    “我记得我是来向灵霄子道友交代一下我所知道的事情,而不是来接手你们这些小辈的逼问的。”单乌斜眼看了韩琦一眼,露出了有些不悦的神色。
    “在此地只讲规矩和道理,哪有身份高下?”韩琦指着单乌身后悬挂的那些大意类似于“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类的标语,义正言辞地说道。
    “你似乎弄错了定位。”单乌仍是懒怠地靠在椅子上,同时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暴躁的韩琦轻轻摆了摆,“第一,我没有犯过任何一条蓬莱的规矩,我的身份并不是犯人,第二,你并不是执法队的人,根本就没有资格进入这个房间——换句话说,如果真讲规矩的话,应该是你坐在这里接受审讯才对。”
    “你……”韩琦眉头一皱,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单乌的话似乎很有道理,一时之间竟是进退两难。
    董邢上前一步,将韩琦稍稍拉远了一些,同时压低了声音:“你忘了当初辩道大会上他的表现了吗?口舌之争,你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们只需要看着诸位执法队的前辈如何处理此事便可。”
    灵霄子此时也有些尴尬地上前打着圆场:“他们的确并非执法队之人,但是眼下局面不安,他们已经得了上面的许可,前来监察我执法队的行事。”
    “那么你执法队便可以由得他们随意逾矩了么?”单乌轻轻嘲讽了一声,随即坐直了身子,“等赤灵子道友到达之后,我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眼见单乌的坚持,灵霄子无奈,只能差人立即去请赤灵子前来,而听说单乌会将那些小怪物的事情说个清楚明白,赤灵子几乎如同一阵风一般,出现在了这审讯室之中。
    “你要交代什么?環星子……其实并不是那吃人怪物,是不是?”赤灵子的声音有些颤抖,问出的话有明显的倾向,董邢与韩琦听见,不由地皱起了眉头。
    “师父他……其实也是身不由己。”单乌叹了一口气,“但是我要告诉你的事其实与师父关系不大。”
    “这种怪物在蓬莱……并不仅仅只有师父一个人。”单乌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取代几乎整个蓬莱,而不让你们发现任何异常。”
    “难道……你是想说……”赤灵子和灵霄子的脸色都有所改变,甚至董邢和韩琦,也意识到了单乌所描述的景象的可怕。
    单乌之前说那些昏迷之人是因为被这些小怪物吞噬之后,赤灵子灵霄子等人都默认被吞噬之人必然会陷入昏迷,但是单乌此时却提醒了他们——既然能有環星子这样意识清醒的被寄生之人,那么这样的存在便不可能只有一个。
    “是的,并且更为要命的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辨别这种怪物——除非它们自己失控,露出破绽。”单乌继续说道。
    “这是关系到我蓬莱生死存亡之事……”赤灵子的眉头纠结而起,董邢与韩琦虽然觉得单乌有些危言耸听别有用心,却也不能不开始考虑起这件事所会带来的影响。
    “其实还有更可怕的可能。”单乌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指点着场中诸人,“现在,我们甚至不知道,在场的诸位,是不是都还是人类?”
    “火烧不行么?”赤灵子想到了单乌用火灼烧那些昏迷之人的手段,于是开口问道。
    “如果你是一个神智清醒的被寄生之人,你一定不会希望自己的隐秘被人发现,那么,为此抛弃一条胳膊,似乎也并不是多么艰难的选择。”单乌否定了灵霄子的提议,“你们不是该亲眼看到我师父的那些变化了吗?”
    “的确,清醒之人,与昏迷之人的表现截然不同。”灵霄子认可了单乌的判断,对赤灵子解释道,“你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再三试过環星子——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回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他身上的异样,我几乎都要怀疑我们其实是抓错人了。”
    “是么?”赤灵子的表情越发沉重。
    “其实我有一个想法,或许可以将蓬莱之中的这些小怪物给一网打尽。”单乌回答道,“当然,这件事成功的前提,是在座的诸位之中,并没有被寄生之人的存在。”
    单乌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董邢和韩琦一眼。
    ……
    单乌没有直说,但是他话语之中一步步埋下的陷阱,已经将韩琦和董邢逼到了不得不同意的境地。
    ——如果你们不同意我的做法,那么你们便是希望蓬莱彻底完蛋,你们很有可能就是被寄生之人,所以当然要站在本体安危的角度考虑。
    “我们根本无法知道谁才是可以信任之人,哪怕那个人是你最亲密的朋友,最信赖的师长……譬如说我……与我的师父……”单乌的神色之间流露出了一丝黯然之色,却将一切的前提设定得更加苛刻,“所以,我只能假设场中诸人都还是人类,来阐述我的想法——但是,谁知道我们这些人里,没有几个属于那怪物的耳目的呢?”
    ——这些话都是单乌的警告。
    单乌等于是在揪着董邢和韩琦的衣领大声威胁:“你们如果将这件事泄露给了其他人知道——譬如说那个指点你们闹事指点你们和前辈们讨价还价的幕后之人——最终导致这些安排传到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人的耳朵里,那么你们必然是那被寄生之人同一个阵营的同伴,是为了供养那一个隐蔽的主体而存在于世的怪物,是蓬莱为了自己的未来而必须要消灭的敌人!”
    单乌其实没有抬头看向董邢等人,但是董邢等人却觉得单乌正对着自己不怀好意地冷笑。
    “如果你们是怪物眼线这件事情被坐实了的话,那么你们之前宣扬的种种,煽动的种种,都会被打上妖物入侵并意图扰乱蓬莱安宁的标签,成为众人唾弃的苍白口号——身败名裂,只需踏错一步。”
    “而每一个意图反抗之人,都可以被理直气壮地打上妖物的印记,并由执法队杀出个一清二白服服帖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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