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农革命军长江舰队决定起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外科手术可不是单单开刀缝合之后就完事的。包括术后观察,保持消炎,术后身体恢复指导,乃至拆线。这一系列的工作都要专业的知识。为了一个少年病人留下几名医生明显不合适,而把少年接到船上继续向上游航行也不合适。把少年留在奉节白帝城同样让有着较为流程化思路的工农革命军官兵感到不合适。
    舰队司令朱姚好不容易让自己不再说些无意义的扯淡话。为人民服务没错,发扬革命的救死扶伤精神也没错。不过追求完美就是极大的扯淡了。要是医生管用,这世上就不会存在病死这回事。
    舰队政委一度对朱姚的态度很不满意,不过此时他也不太愿意继续说话。工农革命军拥有的医学知识以及治疗流程毕竟远高于地方上的百姓,若是部队里面有人敢说给部队指战员们做完手术之后就完事,那可不是仅仅是被骂死的结局,持这个态度的人还会遭到纪律处分。
    到了此时,舰队只能召开党委会议来解决问题。听政委简单介绍完了情况,党委的同志们也不吭声了。舰队副司令高猛作为有八年海军资历的同志,今年24岁。所以说话更加直率些,他问道:“政委,你这是要大家一起承担责任,还是要大家举手表决?”
    举手表决就是承担责任,而且任何党委决议都要记录在案。政委怎么听高猛的话都觉得很不友好,不过转眼间他也就释然了。既然治疗前没有开会表决,治疗之后却要会召开党委表决。不管政委最初怎么想,大家有完全正当的理由质疑政委有事后拉大家垫背的嫌疑。
    理论上,谁决定开始,谁承担结果。不过人民党党员们有一项比别人“更平等”的特权,那就是做好了是本分,出了事也不能逃脱责任。每个人入党之前都被反复告知,凡是把这个告诫当作耳旁风的家伙都倒了大霉。
    好在朱姚插话进来,“不要谈这件事谁对谁错,我现在问,有谁要反对此时不留人,直接起航的。还有,留些消炎药的事情我们得向同志们通告一下。”
    朱姚这么说,是表示他要承担起责任。既然不是要拉大家垫背,同志们也不再提出异议。部队的药品管制很严,每次党会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学习各种典型事件的通报和处理,私下倒卖盗卖药物被处决的案例可不是学习了一次两次。朱姚在这件事情上要大家监督,倒不是吃饱了撑的。
    留下医嘱和药物,反复向那位母亲强调消炎药的使用方法和剂量,舰队用小船把医生接上军舰,才开始继续前进。
    接下来的航行中政委一直显得极为沉默,他只是默默的做着自己的具体工作。沿途之上朱姚一直忙着指挥舰队航行,等舰队过了宜宾,朱姚也不得不亲自找政委谈话了,“政委,是不是我说话太直,你不高兴了。”
    政委此时已经完成了对船舱内后勤物资检查,他擦着汗说道:“不高兴只是一方面,我在想是不是赶紧完成工作,然后尽早能回到白帝城看看那孩子。”
    “这白帝城已经过去了,你还继续想着白帝城也没啥意思啊。”朱姚劝道。
    “被同志们批评,我就算是不高兴,也不觉得有什么冤枉。不过白帝城这件事我还真的不想放下。”政委倒是尽量坚持了实事求是的态度,说的非常实在。
    朱姚很遗憾的看着政委,“放不下也得放,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从咱们离开白帝城的一瞬间,那孩子的生死就不由咱们主导。政委,你就不要产生咱们还对那孩子有影响的幻觉。”
    政委微微摇摇头,“道理都是讲过无数遍,不过我心里面放不下就是放不下。”
    见政委态度坚定,朱姚也无法再继续劝说什么:“那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工作也不是光是埋头干。这得交流才行。”
    “上次党会开的大有问题,我也在反思上次的错误。党会真的不能随便开,也不是随便什么都能提。”政委叹道。
    朱姚对此有异议,“上次党会我觉得开的不错,该说的说了,同志们也都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和态度。开会的目的就是要表达态度,解决问题。这又不是次次都要是什么团结的会议,胜利的会议。要说有什么问题,我倒是觉得会议没有开完,有些事情没有讨论清楚。”
    政委阴沉着脸瞅着朱姚。若不是对朱姚还保持着起码的信任,政委就会彻底质疑朱姚是是要在政治上痛打落水狗。正在两人这么沉默无语的时候,外面进来的信号员倒是很好的缓解了尴尬。“报告!测量船遇到河道问题。”
    “开会!”朱姚命令道。
    1918年四川地区两大城市一个就是重庆,另一个则是成都。舰队接到的命令中是看看能否直达成都。舰队此时早就从宜宾由长江转而进入岷江,出发前部队收集到了大量情报。只是这些情报一看就是文人编写的各种玩意。抒情多,具体数字极为稀少。舰队中配置科学考察船,目的就是为了实地测量长江与岷江的水文资料。也多亏了科学考察船,舰队在这两条河流中还没遇到太多问题,好歹前进到了现在的位置。
    “已经接近了乐山地区。这河道问题太多,测量船都不行了。就现在看,能过这一段的只有300吨的几艘小炮艇。吃水很浅的运输船也差不多能过去。”负责测绘的指挥员对着地图汇报着情况。
    千吨的军舰装甲厚,火力猛,人员多。四川这么一个闭塞的省份现有的火炮都不可能直接打穿装甲。不过200多吨的军舰可就未必是能防住敌人的重火力。
    “蚁多咬死象,要是敌人发了疯一样的运了重火力过来,咱们只怕是顶不住。”朱挺对此很是担心。
    “这不是说现在四川军阀混战么?到现在还没见到有成建制的敌人,是不是因为害怕都躲起来啦!”高猛开起了玩笑。
    “我是真的不想看到成建制的敌人。”朱姚却不想开玩笑。这次的行动几乎是一场军事冒险,唯一和军事冒险不同的是,部队并非是来四川开战的,也没有设定军事打击目标。即便如此,党委会议上的军事指挥员们心中还是非常紧张。成都平原的百万亩良田是四川被称为天府之国的根基,长江舰队没有在重庆遇到打击,不等于不会在成都附近遇到打击。长江内的军舰可以躲闪的空间很小。岷江水文资料不足,舰队能不能开到成都附近还是个大问题。
    听了同志们说了一堆话,政委原本就恼火的心情更显得恼怒起来,“那就不妨把问题从最困难的角度来看,如果咱们有军舰在岷江遭遇敌人炮击,敌人的火炮口径有多大?射速多快?炮手的训练如何?”
    高猛主要是负责舰队火炮,他稍稍沉思了一下就爽快的答道:“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不过我一点都不对四川的炮手以及火炮有什么幻想。”
    这个说明很是苍白无力,不管理论上如何,那都是理论。就如同舰队也想不到在滟滪堆能够触角导致一艘军舰受损。而且通过重庆的时候还没有遇到什么袭击,但是面对成都这个名义上的四川省会的时候,舰队也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
    “如果现在就调头回去的话,我觉得也算是完成了任务。”朱姚迟疑着说道。
    “舰艇的优势在于它能不停的行进,放弃了这个优势,我们也就只能被动挨打。”政委也是老内河舰队出身,加上心中有气,态度就显得格外强硬,“既然大船过不去,那就不妨由小船组成分队,继续前进。精确测量做不了,就大概测量。舰队主力在宜宾到乐山之间往来行进。一面测量,一面吸引各方注意力。顺流而下节省燃料,半程的燃料不用非得够一半才行。”
    如果原先的行动叫做有风险,现在政委提出的就是真正的冒险,至少也是风险大增。然而政委态度非常强硬,“我来负责分舰队继续前进。军委的命令必须贯彻到底。”
    这样的争执之下,轮到不得不怀疑政委是不是心怀报复。但是军委的命令的确是尽可能向成都挺进。当下四川部队根本没有出现,四川的混乱直接表现的仅仅是地方草头王们内部低水平的局面,没有沿长江流域的电报以及针对性的预警系统,是没办法对舰队实施有效攻击的。
    最后在政委的坚持下,他提出的建议得以通过。舰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继续沿岷江而上,另一部分一边做测量工作,一面以机动来制造假象。
    到了5月1日晚,也就是根据地劳动节那天,分舰队已经接近了都江堰。军委的计划中明确提出,都江堰是这次航行的最远目标。
    “实在是没有兵力投入都江堰维护了。”政委看着那个并不起眼的水利设施,忍不住叹道。都江堰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水利设施,其设计达到了一种近乎完美的程度,自打李冰父子成功完成这个水利设施之后,成都平原“水旱从人,不知饥馑,食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
    然而小艇载着政委和战士们登上都江堰之后,见到的情况果然如同人民党的报告中所说的那样,很久没有人修理这个水利设施了。按照记载而言,都江堰需要每年维修一次,然而满清完蛋后,四川这里根本没有人再管基础设施。
    就如同政委站立的飞沙堰,采用竹笼装卵石的办法堆筑,堰顶做到比较合适的高度,起一种调节水量的作用。当内江水位过高的时候,洪水就经由平水槽漫过飞沙堰流入外江,使得进入宝瓶口的水量不致太大,保障内江灌溉区免遭水灾;同时,漫过飞沙堰流入外江的水流产生了游涡,由于离心作用,泥砂甚至是巨石都会被抛过飞沙堰,因此还可以有效地减少泥沙在宝瓶口周围的沉积。
    然而本该清楚看到的竹笼已经埋在砂土下面,只有接近江水的地方才能看到些浸泡了好久的竹笼的痕迹。其他地方则完全掩盖在砂土碎石之下,仿佛是一片完全自然形成的水中小岛。
    政委弯下腰抓起一把砂土,然后站起身。这就是最近人民党的目标四川,在民政目标中,一旦解放四川,除了尽快维修都江堰之外,还有抓紧完成成渝铁路建设的工作。当年四川闹得沸沸扬扬的保路运动,在人民党收集的资料中分析的结果,满清政府一度让四川当地承办铁路修建,结果政府安排的勘测等行动已经完成,可是满清调拨的工程款要么私吞侵占,地方上发行的铁路债券则是被那帮士绅给私吞掉了。政府最后准备收回筑路权,由政府来解决。于是四川就大闹起来。
    满清固然罪孽深重,不过一码归一码,不能说保路运动就是满清胡作非为。如果满清有责任,那也是政府执行能力过于低下。低下到还没来得及在修铁路这件事上犯下错误。
    然而政委想起此事的时候,心里面联想到的则是自己的工作。人民党有着强大的执行力,如果不是这份执行力,他也不可能与同志们一起逆流千里而上,一个月就站到了都江堰上。但是这份执行力带来的结果就是每件事都有太多的选择。政治、军事、组织秩序。这些力量拧成一股绳的时候,的确是所向披靡。在目标并不够明确的时候怎么理顺这些庞杂的关系,这的确是非常为难的事情。
    想起前些日子与朱挺的争执,政委觉得心头更加烦躁起来。然而警卫员已经跑过来,“政委,出现了像是敌人的家伙。”
    “撤退。”政委干净利落的答道。如果面对的是立场颇为鲜明的战争,无论什么命令都很容易。工农革命军的官兵都知道为何而战,哪怕是再危险,顶多是个死。这次沿江而上就是为了彰显力量,为下一步全面解放四川做准备。
    炮艇和运输船已经完成调头,等指战员都上了船,汽笛的鸣响第一次回响在成都平原上。也不管胆战心惊围上来的那些人怎么想,小小的舰队起锚开始顺江而下。返程的确很快,即便没有李太白“千里江陵一日还”的速度,船队只用了不到逆流而上一半的时间就回到了乐山。与舰队主力汇合之后,舰队踏上了返航的行程。
    到了5月7日,舰队再次回到白帝城。观察员远远的就看到高高的岸边竖起了一座简易灯塔,那红色的灯光是电灯。有这样设备的只可能是人民党的大部队。“奉节已经解放了!”观察员忍不住对同志们高声喊道。
    无论是朱挺还是政委都长长出了口气,只要在解放区,有强力的组织作为后盾,一切问题都好解决。根据各种优先级处理遇到的诸多问题,至少那个孩子的性命是保住了。
    舰队停靠在奉节,前来迎接的同志立刻上来询问起这次航行的过程,遇到的情况,包括长江与岷江两岸各种关键位置的照片,以及手绘的地形图。这些都是继续进军四川中重要的资料。
    好不容易弄完了这些,没等朱挺与政委来得及问关于那孩子的事情。驻扎奉节的同志就问道:“就我们所知,你们在奉节做了一台手术?”
    “是的。”政委答道。他看得出,地方上的同志神色预示着一些不好的事情。
    果然,地方上的同志认真的说道:“那孩子死了。”
    “什么?”政委和朱挺都差点蹦起来,“手术很成功啊。”
    “是的,我们的医护人员检查了孩子的尸体,手术并没有问题。那孩子是死在手术后引发的细菌感染上。”地方上的同志答道。
    “不可能啊。我们给了那孩子的母亲医嘱,还有消炎药。”政委站起来大声说道。
    地方上的同志点点头,“这件事我们也调查一下,那孩子的母亲也说了你们给了药,但是她觉得一开始没事,没有按照医嘱每天吃。后来等到那孩子因为细菌感染之后发起高烧,她情急之下,把药都给孩子一次性吃完了……”
    政委颓然坐回到位置上,他大概听到了地方上的同志说此事已经调查完毕,所以舰队的同志并无责任。然而政委一片混沌的脑子对这些信息完全没有反应。他能够确定的是,如果当时没有那么着急的继续去上游的话,或者留下医生的话,这孩子只怕就不会死。可是当时能做到这些么?经过这些天的反思,政委其实承认朱挺所说的是对的,军委的命令是舰队沿江而上,并不是跟活菩萨一样来治病救人的。而且如果没有医生当时开动动手术的话,那孩子撑不过三天。阑尾已经出现溃烂迹象,等到溃烂的脓液进入腹腔,神仙也救不回来。
    舰队燃料不足,而且必须回到武汉汇报情况。原本沉默的政委一路上更加沉默了。到了武汉,汇报了工作之后,政委干脆直接找上了总政委何足道。除了何足道之外,政委真的不知道到底谁能完全解开这个心结。
    ps:本书还有三四个月就完本。尽管未必能做到,但是绯红会努力每日两更,暂定早6点,晚六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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