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失火的,乡里肯定不再征收公粮,有人想到这点,就准备把麦子藏到我家。爱军爷家的麦子拉过来了,三大爷家的麦子拉过来了,二峰家的麦子拉过来了,我家空荡荡的仓房很快堆满了麦子。
    父亲说后面的老屋还能藏一些粮食,让我去后屋收拾收拾。我家搬到前面的新家已经6年多了,老屋不知道破成怎样了。
    我到村后的老屋去看。
    老屋确实太老了,土院墙倒了大半,院里的杂碎东西已腐烂,屋墙往里风化很深,瓦垄上丛生着干枯的藁草。
    屋里面的情况定不会比外面强,我打开门进去。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好大功夫才定下神来。剥落的墙壁上粘满灰尘,几张破洞的蜘蛛网悬挂在黑黝黝的屋角,堂屋里仅剩下一张破旧的长桌,桌上还有几件被遣忘的东西,一樽残碎的观世音,一摞虫蚀鼠咬的马列毛经典书,都蒙着厚厚一层灰尘。地上凌乱散落着一些腐烂的莱叶,冬天这儿是白菜储藏室。除父亲时不时来光顾一下外,大概再没其他人来了。
    我无意间向西偏房一扭头,诧异极了。就在对面墙壁上,在几缕阳光的照射下,分明贴着一张光洁的画。怎么会独独留下一张完好的画呢,什么画呢?我不由走过去。
    哦,原来是……一看到画面,神秘祟敬的感觉,突从心底升腾起来,我肃起敬起畏了。
    这是一张宽幅的面部特写画。梳得齐齐整整的大背头,宽阔饱满睿智的额头,含着希翼坚定的双眼,脸庞,唇角处独特的小黑痣……好亲切。记忆中的他大概是我最早认识的陌生人,小时候母亲常带我来他面前,给我讲他的故事,说他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小小的我总爱举起小手触摸他唇边的痣,当然那只是一副画,想与他说几句话,但他总是以历史的沉默注视着我。
    我又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一触画中人的唇角,同儿时一样的感觉忽然充斥全身,说不出的亲切。这时我才发觉,画面竟极其洁净--刚刷过似的一尘不染--怎能让灰尘碰到他圣洁的脸呢!
    我恍然悟出个中的道理,这样的画像并不稀罕,可以说全中国都在流行,在最尊贵的money上,在每天人与人交易的手中……成为最时髦的图象,让人不解是敬仰还是“附庸风雅”。
    但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把一张陈旧的画像张贴在神灵的位置,谁能说他也是迎合“时尚”呢?绝无此意。即使满天的音响都吹颂他为救世主、红太阳,又怎能比一个沉默寡言的农夫隔几天望他一眼更虔诚呢。
    我扶摸着窗栏栅,望着斜射而来的几缕阳光,心潮澎湃。一个终日为生活操劳的人,如果再没有一点心灵上的寄托,那活得不就更苦累更麻木了吗?我平常回家见了父亲,谈活不多,我知道我与父亲之间还是有那么一条沟,历史的沟壑,1949和1978毕竟是两个不同的历史意义。同样,麦子的地位也因不同的历史给赋予了不同的社会地位。
    我不知道这“神圣”的老屋能否保佑邻居们那可怜的麦子。
    某月某日天气心情
    听说保险金已经发下来了,只是要到乡政府去领。
    大伯和海大爷他们以前去了两次没有领来,今天终于领来了,据说是从某个乡领导手中。我们家共烧毁了约十亩麦子,按说该领五百元左右,可大伯只领来两百元,海大爷家也是只领回一小部分。
    怎么会事?我问。
    我听他们叹气说,全当没有投保。又听其他人说,啥时候都是当官的落大头。
    怎么会这样!连老百姓的保命钱也可扣!
    我感觉有人在我洁白的灵魂里重重的波上一桶墨汁。
    母亲看着我,流着泪说,“乖,你一定好好上学,将来做大官,到那时候才不会有人再欺负咱种地的。”
    我默默无语。我走到村后的废黄河。我站在荒凉的大堤上,冲着远方的河道,第一次,生平第一次,用尽所有力气,用最恶毒的话语,骂:我操你祖宗十八代!
    我不再流泪。
    啊,火,火!我觉得烈火又燃烧起来,不是在麦田,而是在心中。
    某月某日天气晴心情坏
    今年天旱,麦子收成不好,乡里的公粮却一斤不减。村里的人都不想主动缴公粮,不仅我村,其他村庄都是这样。村民不主动缴公粮,乡就派人来村抢收公粮,收不到麦子,就拉值钱的东西充数。
    这天清晨,太阳刚刚出来,就听一阵小孩子的喊叫声:“二杆子队进村啦!二杆子队进村啦!”顿时,村人如临大敌,有人牵了牛羊往河道里躲,有人抱了电视机往柴禾堆里藏,落门上锁,纷纷躲开。
    随着一阵短促的汽笛声,一辆解放汽车载着十几个年轻人杀气腾腾的驶进来,车上的广播也开始响起来“……缴纳公粮是村民应尽的义务……村提留、乡统筹、修路费、建校费、林果管理费、特产费、技术推广费、农机上路费……”。
    车刚停住,这伙人已跳下车来,领头的是个副乡长,给他打下手的是一个凶汉,那人脸上有一条疤,样子特酷。他手拿几页纸,把那些年轻人召集过来,分配各人的任务,然后手一挥,这些人就三五一伙地各奔目标。
    顿时,拍门声,喊人声,训斥声,吵杂声,鸡飞猪哼狗吠声不绝于耳。村委的人都避开了,一是顾及到左邻右舍的情面;二是用不着他们,乡里有各村各户的详细情况。
    几个人走到兴奶奶家,大力拍门,那是老式门,不禁折腾,兴奶奶上去拦。
    “为啥不交!”
    “一亩地就收三四百斤,都交了让我老婆子吃啥?”
    “你不交粮乡里百十号人吃啥。”
    “村里干部都没交,凭啥要我老婆子积极?”
    “人人都跑不了,抗粮不交,晚一天罚十斤!”
    一个老婆子咋能抵得过几个壮汉,两袋麦子被抗出来。
    兴奶奶气得踱脚直骂强盗。
    几个人到二峰哥家,没找到麦子,就抱二峰的电视机。二峰上前拦,一人上前把二峰推得后退几步,摔倒。二峰顺手操起半截木棒,挡住门,两眼冒火,“放下我的电视!”
    “咋,抗粮不交还恁有理。想要电视拿粮食换!”
    “放下我的电视!”二峰走上一步。
    “你拿棍想咋着,敢阻挠乡里人员办事!”
    “放下我的电视!”二峰气昏了头,又上前一步,他就知道说这一句话。二峰嫂拉也拉不住。
    “哎哟,敢拿棍行凶,把他拷起来,到派出所里看你还凶不凶!”几个人扑上去,夺掉木棍,三拳两脚把二峰打倒在地。
    二峰嫂哭喊着把二峰护住,“一个破电视值几个钱,给他们算啦,几天不看也死不了人……”
    这伙人工作效率特高,半晌功夫就收缴半车麦子,还有不知谁家的牛,谁家的猪,谁家的电视机,谁家的电风扇,谁家的自行车等等,在车上堆得高高的。
    车慢慢开走了,广播声换成了邓丽君的歌曲“何日君再来”,他们是凯旋而归。我们家没有动。
    饭后,村东头的大柳树下又传来阵阵嘻笑声。原来是二杆子队长“刀疤脸”还没走,大概在村委会喝了招待酒,满脸醉意,脚步踉跄。几个小孩子围着他笑闹。
    “刀疤脸”醉熏熏地说:“你们笑……笑啥,我一人……能喝它两件,这点算……算啥。”
    有个推自行车的小孩子离得较近,他一把抓住后座架,“你的车子没……挂车牌,一定是……偷的,我给你……挂个牌,快拿……钱,五块,敢笑……我,给你加……十快。”
    他抓住自行车不放,小孩子吓得哭起来,围观的人大笑起来,有个年轻妇女也跟着笑。
    “你还……敢笑,看你……肚子大了,是二胎……还是三胎,罚你……三千,再……抓到院里……引产。”
    她哪还敢笑,羞红了脸,向外走去,骂一句“不要脸”。嘻笑声更响了。
    一个推车子卖烟酒杂货的在旁看到,也忍不住笑起来。
    “你这个……卖货的……也敢笑,你报税……没有,给我看看……你的执照。你卖……假烟,又卖……私盐,看我不……罚你。”
    卖货的见“刀疤脸”迈着醉八仙步向他走来,说声:“乖乖,咱惹不起。”推起车子一溜烟跑开。
    围观的人越笑,“刀疤脸”越生气,“刀疤脸”越生气,村里人越感到好笑。看他中午还耀武扬威,这会儿却醉得不成人样,真叫人解恨。“刀疤脸”狼狈地爬起来,脸气得似猪肝。“让你们笑,看我不……捣掉你们村的……鸭子嘴,断你们……的电,让你们……仨月……看不了电视……仨月浇不了地。”他说着从旁边摸起一根长树枝,举起来往上方的电线戳。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电死人咋办,村人担心了,可又不敢从“刀疤脸”手中夺树枝,正好见村里的傻子在旁边站着,这可是连屎也敢吃的人物,就怂恿他说:“傻子,你要是能从那个人手里把棍夺下来,就给你买一盒烟。”
    傻子一听来劲了,“谁说话不算话就是王八蛋。”说着拾起半截砖,走到“刀疤脸”面前,高举起来砖头,骂到:“呸,是哪个半吊子货拿俺的树枝,捣俺家的电线!”
    “刀疤脸”一看愣住了,树枝也不再往上捣,斜楞着眼说:“这是……你家的?”
    “不是俺的是谁的,电线是我扯的,电线杆是我栽的,用电都归我管。”
    “别……吓唬人,惹恼了……我,就送你……到所里,让你吃几天……公家饭。”
    “哈,我正愁没人管我吃饭哩,有饭吃正好。我给你说,快把俺家的树枝放下,我数三下,再不放下就叫你脑袋开花。”
    不知怎么,还没等傻子数到三,“刀疤脸”已把树枝放下了。
    小孩子又开始大叫起来,“二杆子队长怕傻子!二杆子队长怕傻子!”
    这时,村支书推着摩托车走过来,叫人散开,“别瞎起哄,惹恼乡里的领导有啥好处。”然后走到“刀疤脸”面前,满脸堆笑说:“皮队长,我送你回乡里吧,别跟傻子一般见识。”
    “刀疤脸”一边抬腿向摩托车后座跨去,一边说:“我皮三……怕过谁,我踱踱脚……虞岗街……颤三颤。”
    “有种就别走!”傻子不甘示弱。
    “就是,就是,谁不知皮队长的的厉害。”村支书陪着笑,一踩油门,飞似地向前蹿去。
    “奥,傻子把二杆子队长吓跑了!奥,傻子把二杆子队长吓跑了!’孩子们大喊大叫,过年似地高兴。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现实。这并不美,但是真实的。我看在眼里,无所谓悲或喜,只知道心中的麦子已燃烧成灰。我发觉我们都很无助,都是代宰的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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