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的人物,虽没有生的面如冠玉,却也真真切切的算是一个文弱书生,或者说,是一个算命的,当然,也可以是朝廷命官。
    仅仅一个人,你却能从他身上看出许多种截然不同的身份,可偏偏这人又不是一个戏子。
    这种人物往往只存在于书中的故事里,和那绝世的剑客一样,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不巧,当世也有这么一个人物。
    他的名字叫袁之善。
    首辅大人权倾天下,在长安,可是真正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寻常人等,即便是想见上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可是袁之善最近的日子过得很不好。
    他得罪的人太多,战争已停止,便是被很多真正掌权的人物加害,即便皇帝一时间也无法对付那么多的人,所以他就从那上达天听的长安,来到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他原本也不在意,反正他一直的工作重点就是瀚州的整治,正好借此机会来这里亲自考察一番。携着一番雄心壮志而来,现在却已经半点先前的意气风发都没有了。
    不仅如此,连命都差点儿丢在了这里。
    几百铁甲在身侧,是绝没有什么匪类没长脑子敢来招惹他们的,真正麻烦的是林子中蚊虫带来的疫病,街上随处可见到的死人,大多也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疫病。
    待了数月。
    多方磨难。
    好在等到了那一纸诏书,现在回想着同僚们送别时依依惜别的样子,心道难怪他们会那么放松,原来是巴不得我死在这里,幸好我福大命大,等到我回去,哼哼,都给我等着。
    忽然间,马车一个颠簸,停了下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回事儿?”
    这时,那厚重的油布被掀开,又湿又冷的风灌了进来,袁之善顿时打了个哆嗦,心情不好,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不过他也知道,手下这些卫士,若是一些闲杂的小事,是绝不会来麻烦他的。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侍卫头领声音传了进来,他此刻也是极为狼狈,头顶的红缨被雨水打的湿透,猥琐的黏在锃亮的铁盔上面,只说道:“大人,前面的路上有一个人。”
    “有一个人?”
    袁之善的声音高了几分,眼睛也瞪了起来。即便是在瀚州,官道上出现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路修出来,本就是来给人走得。
    让他震惊的是,手下这些侍卫,竟然真的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打扰他。
    侍卫头领似乎也是看出了袁之善的异状,连忙说道:“那是一个游侠,看着有些厉害,也不知道是不是来者不善,指名道姓要见大人,我们也不敢擅自处理。”
    “哦?”袁之善眼睛转了转,想着自己以前没出仕的时候,在江湖上是认识一些游侠,可是那些人着实没什么资格让自己这些悍勇的护卫停住脚步。
    而且最关键的,自己根本从没来过瀚州。
    一旁的侍卫淋着雨,却给他撑起了一把黄油纸伞,他抬头看了眼伞面儿,听着那砰砰的响声,宛若密集的鼓点儿,却不知道即将演的是一场什么戏。
    队伍很长,他走了一会儿才来到前面,抬眼看到了那侍卫头领所说的游侠。
    当真是一个游侠。
    一身黑色的劲装,头顶带着遮雨的斗笠,左手中提着一把连鞘的长剑。
    他也知道了那人为什么可以让自己这几百人停下脚步,为什么可以让武功不弱的侍卫头子也不敢妄动。
    因为即便是不会武功的他,风雨中隔了五丈远,只看到那人一眼,就宛如看到了一柄出鞘的利剑。他又仔细的看了两眼,只觉得那锋锐已经压到了他的脖子上,让他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可那毕竟只是一个人,只静静的站在雨中,尚还一句话未说,气势便已经压过了他这面数百人。
    “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听着这声音,有些熟悉,再看向那人的手,手没有什么好看的,只是手中握着一把剑,剑未出鞘,袁之善已经认了出来。
    他松了一口气,说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拦着我干什么?”
    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李文硕却只答了一个,说道:“拦着你,自然是想搭一个顺风车。”
    一阵寒风吹来,袁之善又打了个哆嗦,他是一刻不想在这寒风里站着了,说道:“那还站着干嘛,快进车里,避避寒,避避寒。”
    他连说了两遍,打了个手势,却已经开始抱着膀子往车里跑。
    李文硕头一回看到袁之善这个狼狈样子,倒是觉得有趣,不像是遇到一个京城来的大官儿,倒像是遇到了一个江湖中的朋友。
    这个人头一回让他有了朋友的感觉。
    李文硕快步跟上,掀起油布车帘钻了进去,他一进来,袁之善就感觉到了不同,虽然他的斗笠上仍滴着水,但是马车中那潮湿的气息却是顷刻间一扫而空。
    一股难以想象的生机在他的面前发散。
    李文硕拿下斗笠,长出了一口气,变花样的一般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烧鸡,一壶清酒,两个酒杯。看着眼前的瞪着眼睛的袁之善,笑着说道:“知道老袁你不善酒力,但这天气寒冷,何不喝两口驱驱寒气。”
    没等他话说完,袁之善已经把酒壶酒杯都抢夺了过去,倒了一杯,直填进肚子里,还嫌不够,连饮三杯,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这下吃惊的倒是李文硕了。
    他笑着说道:“痛快痛快,以前在长安见面时,你多喝几杯都不成,如今饮了这度数不低的猴儿酒,却是脸不红,心不跳,真是奇事。”
    袁之善摆了摆手,苦笑道:“侯爷可少说这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远来瀚州,本就体弱,一路又不太平,遇到了诸多灾祸,若没有这酒,怕是早就没了性命啊。”
    李文硕说道:“以酒救命,还真是奇事,不过现如今你仍活的好好地,那这一杯酒就祝你以后遇事一帆风顺,逢凶化吉。”
    袁之善再干,两人只作无聊闲谈,东扯瀚州逸闻趣事,西谈风华豪侠风情,倒也好不快哉,不知不觉,壶中酒尽,烧鸡也是变成了零碎的鸡骨头,两个酒量不好的人也是醉的不省人事。
    等到他们醒来,已是第二日。
    暴雨已停,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宿醉带来的头昏脑涨直侵袭着袁之善的脑壳,让他直想吐。喝酒时快意似神仙,酒后却是难受的要命。
    他没看到李文硕。
    喊了两声,才发现李文硕已经来到了车顶上躺着,晒着雨后温暖的太阳,借着阳光温润消除着衣服上的那股霉味儿。即便此时,他的剑仍握在手中,不曾离开片刻。
    依照现在的脚程,再走两日,就要离开瀚州地界儿了,此行虽饶了些弯弯,却直往中州而去。
    袁之善已经看出了他有很大的事情,但是没有问。所以他也没说,那天屠夫破境的时候,他感受的清楚,对自己的武功他也知道的清楚。
    所以,他也看得出自己并无多少胜算,但是他仍然在去找屠夫的路上,没有想过任何退缩的事情。这事无关勇气,尊严。
    只因他觉得自己并不会死,甚至也不会输。
    仔细想想,自己这种想法可真是一件极为不讲道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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