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灵运元年,夏。
    北境仍旧有大战,可南边大楚境内战事几乎已经算是落下帷幕,天军侯白难在有数位大宗师前仆后继坦然赴死之后,争取到了那一线战机,麾下士卒一鼓作气,大败南唐十数万大军在江南。
    而且并不满足于战果与此,并其功于一役之后,来不及修整,便已经领着剩余的五万步卒南下,去踏平那个倾一国之力便为了北上中原的南唐。
    经此一役,世间便再度想起了那个一头白发的男人就算是远离沙场十余年,可一朝再度出现在沙场上,原来也都还是以前的模样,这位天军侯,连对上北边穷凶极恶的北匈蛮子尚能不败,这次南下打打南唐人,应当便是再无困难,因此南境战事,基本上都算是尘埃落定。
    大楚南境开始有了些生气,似乎人人都觉得这未来可期。
    靖南关,这座大楚雄关,现如今已经破败不堪。
    有个白发男人在日落时分登上这座绵延数十里的大楚雄关,举目远望。麾下士卒渐渐南下,要不了多久,便应该登山那座南唐都城江宁城,将南唐国土重归于中原版图,如无意外,此地之后便都会成为楚地。
    白难站在雄关之上,不再抬头,反而低头去看那些关隘上还来不及清扫的血迹,大楚这一场国战,死了实在是太多人了,大楚靖南边军,几乎算是全军覆没,若不是还有数万步卒尚在江南,这支大楚边军说不定便真要不存于世间了。可即便如此,要想重新恢复到当年的边军盛况,只怕没有十年,断然难行。再加上这北境战事的惨烈程度,大楚这南北两支当年在世间难求一败的军伍,就真的要比起当年肯定要逊色不少。当然,这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其实也并非不可以接受,就好似现在,南唐尽在囊中。只要这支军伍踏平了南唐之后,再转身,北上之时,便该是北匈亡国之时。
    历代中原王朝都没有征服的草原,似乎在大楚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下,真的将征服草原变成了可能。
    白难转头望向北方,神情复杂,只是想着,若是计划不变,现如今的北境应当还能坚守不少时日才对。
    但愿如此。
    白难想着转身下关隘,要跟上大军南下,却意外的在关隘上看到了那个抱着木盆的女子。
    女子一身缟素,木盆里也是一条白鱼而已。
    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难得走到这女子身旁,和她一起并肩站在关隘上,看着这大好河山。
    不容他先开口,女子便抢先问道:“白难,你说死这么多人,去换一个一统天下,值不值得?”
    本就是参与谋划这场国战的白难平静道:“依着现如今来看,不值得,一场大战,将大楚几乎半国赋税打造的两大边军尽数都化为了泡影,更有无数州军士卒死在了战场上,甚至这江湖武夫,都死了不止数人,怎么来看,对这些死的人来说,都不值得。可长远来看,南唐覆灭,大楚南境再不用如此设防,北匈被大楚斩草除根,便更是不用担心北境草原的侵扰,整个大楚真正成为了中原之主,倒是赋税不必用于边防,反而回馈民生,中原大地再无狼烟,人人安居乐业,如何不值当?至于死的这些人,虽说不一定人人都会被铭记,可史书上总归会有些只言片语,这在你看来兴许微不足道,可大楚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了。我辈武人最大的功绩便是开疆扩土,如此一役之后,想必再无武人还能有如此功绩,既然如此,如何不值得?”
    女子神情黯然,低头道:“原来是这样。”
    知道她心里所想的白难并未多作解释,只是感叹道:“这场仗迟早都要打,与其等北匈和南唐准备充分,还不如早先打,至少赢面要大一些。”
    女子猛然抬头,看着白难,轻声问道:“所以有些人死便是理所应当?”
    白难摇摇头,“哪里有这么多理所应当,之所以有些人坦然赴死,不过是觉得有些事情,真的要比性命重要而已。”
    人生在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可未见得有多少能比活着更重要,只不过他白难在做的事情,倒是真能性命舍去了也无足轻重,虽说都是沙场武人,可他白难,这辈子想做的事情,早在当年就不在于开疆扩土,而是希望守着她走一辈子的乡间小路,若说除此之外还有他求,就真是想要个儿子,只不过现如今她都离开了,他也就想不了这么多了。
    如今所做,不过只是简简单单的报仇二字。
    死在北丈原的子衿,终究不能白死。
    她一人而死,便让整座北匈来陪葬便是。
    回过神来,白难低头去看了看那盆中游曳的白鱼,难得笑道:“同我去看看那座江宁城?”
    女子面对邀约,反倒是摇摇头。
    “我不想再看见人死了。”
    白难对此不置与否,只是离去之前,忽然说道:“南下之后,我想去到处走走,你要不要一起?”
    抱着木盆的女子点点头,笑得很开心。
    不过白难没有转头。
    马蹄南下。
    ——
    又是陵安城。
    这一次陵安城依旧战报如漫天雪花一般,只不过比起来之前,便都是捷报了,这些战报之中,有两封,传到兵部衙门之后,那位兵部尚书王同现并未第一时间呈到皇宫之中,反倒是先令人张贴到陵安城各处,现如今的陵安实在是有些冷清,百姓们也都很担忧这南北两处战事,急需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这不就来了嘛?
    第一封战报,是来自南境,说的倒是意简言骇,说是南唐大军已败,天军侯白难一举击溃这些大摇大摆进入南境的南唐之后,马不停蹄,挥师南下,要将南唐纳入大楚版图之内。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便当真好似一把火点着了陵安城一般,大多数百姓都已经忘了那位天军侯是谁,可隐约有记得的,个个都神情激动,只说这位军侯当年在北境便如何如何让北匈蛮子心惊胆战法,这一次南下,肯定是手到擒来,南唐人将咱们大楚当作自家后花园了,想来就来,那自然也要将这些这些南唐人好好收拾一番,让他们知道,这大楚哪里是他们能招惹的?
    第二封战报则是说的北境,北丈原大战,双方原本一直僵持不下,可自从那位年轻武道宗师在北丈原将那位北海王甘如的脑袋给拧下来之后,这北匈大军明显就是军心不稳,现如今已经算是苦苦支撑,远远没有镇北边军的气势来的汹涌了。而且据说,那位出现在北丈原的世间武道第一人,不仅杀了甘如,重创了北匈江湖,现如今更是一路北上,直到那座上京城,更是在大军之中扬言要去取那位北匈国主的脑袋,这光是听,都让人觉得热血沸腾,这么多年以来,别说是取某位皇帝陛下的脑袋,就算是某位位高权重的亲王,也都没有,可偏偏这位,放出话来之后,并非是吓唬谁,反倒是真的去了。
    这最后无论成功与否,其实都注定是那位年轻人一生之中辉煌的注脚之一。
    这如何不让人心神摇曳?
    武夫做到如此地步,自然算是潇洒至极。
    盛夏陵安,生气十足!
    今日黄昏,有位老家伙在清晨朝会递交了辞呈之后,在黄昏时刻租了一架马车缓缓出城,告老还乡。
    只是这架马车只不过离城二十里,便在一处官道被人拦下,拦下马车的年轻人正是御书台的少府大人,苏妄言。
    那位状元郎站在官道当中,朗声笑问道:“后生有酒一壶,恳请严老对酌。”
    马车缓缓停下,有个苍老头颅探出车厢,浑浊视线看清那年轻人面容,呵呵笑道:“老夫还乡,朝中诸位大人皆不知道,为何你苏妄言便知晓?”
    苏妄言笑着扬了扬手里的酒,不曾多言。
    严明见这位三省之前的一把手,摇摇头,笑着走出车厢,与苏妄言在一旁的凉亭对坐。坐下之后,苏妄言从怀里摸出两个杯子,给老大人满上一杯酒之后,才问道:“老大人为何此时离京?”
    严明见一口喝尽一杯酒,开门见山说道:“老夫入朝,乃是受一人所托,此人乃是高深的小师弟,也是那位已故书院院长的小师弟,名为屈陵,这老小子,是老夫见过最聪明的读书人,若不是他,或许高深这新政便早已经夭折,老夫入朝自然也是他的谋划之一,只不过世人现如今只说高老小子谋划此局甚大,是想着为大楚谋划个一统天下,可在老夫来看,若没有那人,此局难成,只可惜他早亡,要不然这大楚能不知道他的名字?只不过现如今此间事情已了,大楚的局势已定,用不着老夫了,老夫本就不是这种醉心权势之人,现如今回到吴州授课便是,算是善始善终。”
    苏妄言笑着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严老不带着听雨返乡?”
    严明见呵呵笑道:“少年郎自然有少年郎该待的地方,老夫这一介腐儒,行将就木也就罢了,怎能让这个少年郎也跟着回乡,他留在陵安,等着能参加朝试了,要是有这份福气,自然一朝成名,若是没有,官场蹉跎半生,倒也想得清楚些东西,说到底,我这个老头子,管不了太多了,让他自己琢磨也好。”
    苏妄言坦然笑道:“严老心宽。”
    严明见缓缓拿过酒壶,再倒了一杯酒,才平静说道:“现如今这时局,是高老头花费二十年打造的,所以之后他要是真成了那种名臣,倒也不令人意外,倒是你们这些后生,想着要成就那种名臣,便难喏,你们没有了那种外敌环伺的局面,是好事,这注定要考虑的事情会少了许多,要是真犯上几个错误,都不算什么大事,可也就如此,这便注定你们不管将大楚打造成如何一个王朝,都追不上高深的功绩了,如此来看,说不上好了。只不过你们若是这般想,倒是有些错了。高深所处之时局,能让他做出如此之事来,是有这个条件,而你们所处这个时局,做不了这类的大事,只不过时局未到而已,说到底都是各有各有的造化,不必多言,不必多说,做好份内事便可。”
    苏妄言对此一笑置之。
    这个年轻人翻了翻手,笑道:“时也命也,苏妄言做不成宰辅大人那等救社稷于危难的大才,便做些锦上添花的小事并不难,只是想着做这些,到底这之后的宰辅之位,能不能给妄言坐稳了,不好说。”
    严明见笑道:“你明明像极了那个屈陵老小子,为何担忧此时,苑文庭要是坐在宰辅位上,不过下一个高深,倒是你明明会有新气象,谁不想看看?”
    苏妄言喝过几杯酒,尚无醉意,却是指着自己鼻子呢喃道:“严老说我像那位屈先生,可那位屈先生的面都未见过。”
    严明见被一言而惊,他站起身来看着苏妄言,忽然轻声道:“其实还是那个年轻人才像极了屈老小子啊。”
    不等这小子回话,老大人站起身,笑道:“走了。”
    说走就走。
    苏妄言只能看着老大人的马车缓缓离去。
    他这两人都不曾知晓,有个少年其实站在远处,对着这马车一稽到底。
    那个在三四年之后便已经成为朝试榜首的年轻人,在高中之后并未第一时间去吏部报到,而是当即离开陵安,来到吴州。
    推开那座小院木门,来到那奄奄一息的老人床前,已经说不上少年的林听雨看着自家先生,泪流满脸,他哽咽道:“先生,听雨做到了。”
    那个气若游丝的老人摸了摸这孩子的脑袋,低声笑道:“你是先生我的学生,先生哪里会不知道你的本事,你有今天,先生意料之中啊,只不过高中之后,为官便不比读书了,诚心正意四字倒是哪里都适用,周夫子在书里说,读书人……”
    老人话未说完便已经闭眼。
    只是面容安详。
    于是这位状元郎,在高中之后,并未立即出仕,反倒是守孝三年,三年之后方才入朝,之后数年,一路平步青云,到了二十余年后,便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不过这位吏部尚书,一辈子不苟言笑,一辈子诚心正意,在职期间,不曾替任何一位官员评过有违本心的考评。
    等到这位尚书大人暮年辞官还乡之时,陵安半数官员送别,浩浩荡荡的送行队伍,让百姓惊且羡。
    再之后,这大楚便少了一位吏部尚书,多了一位教书先生。
    再再之后,这个当初的少年,便也化成一捧黄土了。
    林听雨,不过是林中听雨的闲情逸致。
    可明见二字才难得,世人哪里可得明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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