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万靖南步卒从靖南州赶往江南,尚未走到一半路程,消息便早已经传到了江南,实际上这兵部调令尚未出京的时候便已经有风言风语传出,说是陵安那边已经早已经要决定对江南战事快刀斩乱麻,既然如此,那自然便不能依靠州军,王朝三大边军之中,镇北边军要看着北匈蛮子,不能南下,而征东边军则是是因为主将是白难旧部的原因,皇帝陛下不会将其派往江南,那三大边军前面两者都不行,就只有靖南边军这一处能行了,镇守南境的靖南边军原本便是大楚除去镇北边军以外最强的军伍,前不久有南唐人叩边便又再次证明了这靖南边军的战力并未有多大的退步,因此这一次的江南平叛,就肯定是这一支军伍了,因此其实当这个消息确定之后,传入江南各大世家耳中的时候,其实并未那么意料之外。
    至少在苑家,那位新任的年轻家主对此就并未表露出什么惊慌的神态,这让其余几家其实还有些意外,只不过到底谁都不知道,其实那位苑家老祖宗其实在死前便详细的将这之后的局势详细给苑南望阐述过,至少在江南战局,苑老大人便大胆预言过,这之后的江南,绝不会是他们和州军打这一场仗,而是必定会有边军参与进来,至于是哪一支,苑老大人对于靖南边军进入江南的几率也肯定比其他两支大,对于人数,老大人更是猜想会在五六万之众,现在看来,是一点都没错。只不过当时在苑南望问起这之后如何应对的时候,老大人只是一笑,说了句不是有白难嘛,然后便不曾多说。
    老大人说的很清楚,江南战事,只需要相信那个男人便可。
    苑南望最开始对于那位被废黜爵位,被禁足陵安多达十年的军侯并未如何上心,可等白难走过江南一圈,召集了不少旧部,并重新将这些家族私军重新整合之后,苑南望还是发现,老祖宗没错,那个男人的确是江南战事之中,自己这一方唯一拿的出手的东西。
    靖南步卒有五万,尽是精锐,若是想着靠这七八万东拼西凑起来的七万家族私军相抗,想来其他任何一位领兵将军都会懊恼的摇头,可唯独白难,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点都不在意,反倒是站上了那座庆州城头,看向城外光景。
    早就有文坛大家曾说过,天下最秀丽之风景在大楚,而大楚最秀丽在于江南,那江南最秀丽之处?
    在庆州。
    城外一片春意盎然,微微清风吹动白发。
    提了一壶江南这边的桃花酿的白难站在城头,怔怔出神。
    很久之前他想着要做一个天下谁都及不上大将军才好,后来遇见她之后,便觉着做不做大将军都没啥了,只要这身边有她在,就很好,可等到后来真的成为了举世皆知的天军侯,她又不在了,于是一夜白发,于是他十年未出陵安一步。
    这十年之中有不少人来找过他,许多人,想让他做许多事,他一个废黜的军侯,在世间绝大部分人看来,其实和废人没两样,可总有些聪明人,知道他能做什么,所以在陵安的十年,他从来都没消停过。
    等他觉得自己该走出陵安的时候,他便舍去了自己所有的东西,背负上一些自己以前觉着一辈子都不可能背负的。
    比如乱臣贼子四个字。
    不过想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忽然又觉得有些值得。
    这种感觉很复杂,白难转过头看了看城头上那些士卒,面无表情,这些没有经历过战事的士卒注定会在之后的那场战事之中死去不少,只不过白难对此并不在意,他这辈子打过的仗本来就不少,看过的死人哪里会少,就在当年的北境那场大战,镇北边军的士卒与北匈士卒厮杀之后,那留下的尸体不会少,因为双方都要准备下一场大战,注定不会有时间为自己的袍泽的收尸,因此当时北丈原被焚烧的尸体,足足堆起了一座山。
    有文坛大家写过尸山血海这类的边塞诗,但其实大抵都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尸山血海是什么样子,白难倒是不会写那些东西,可不是第一次见过了。与此相比,其实这场江南战事,还要差的很远才是。
    想到这里,白难喝了一口酒,对于这类江南士子喜欢的桃花酿,白难没什么感触,只是现如今喝不到北境烈酒,聊胜于无而已。
    白难站在城头看风景,城头的士卒尽是在看他。
    大楚王朝以武立国,大楚有如今这些疆域,自然是一代代沙场武人浴血厮杀打出来的,历数这大楚历史上的名将,更是不计其数,尤其是当年那场春秋乱战,大楚更是不知道涌现了多少名将,可春秋已逝,现如今的大楚,虽说仍有十二王侯与四大军侯,但这十几人之中,能够称为沙场名将的,其实不多,要是从用兵上给这些王侯排上一个先后座次,前两位一定便是这两人,冠军侯毫无疑问的处于当世之首,另一位自然便是这位白发男子。
    江南士族可能不太清楚这位男子当年在北境的情况,但若是但凡有在北境待过的,肯定或多或少都会听过这位白发男子的名字。
    人人都说这位被废黜的军侯许多年前若不是一念之差,肯定现如今已经是军功不弱于冠军侯的武人了,更有甚者还说过,若不是当年那件事,兴许现如今北匈便是大楚的一州了。可即便是这位的一念之差,让他丢失了不少东西,可对于这位的领兵之能,其实也不会有人质疑,其实就在这些士卒来看,光是这前些时日江南打的这几场小仗,便让这些州军毫无抵抗之力便足以说明这位真是用兵如神了,只不过江南小仗就算是打赢了,他们对于即将到来的靖南边军步卒,心里还是有些打鼓。
    王朝三大边军,这一支可排第二啊。
    只不过无论这些士卒作何想法,白难却是一点都不在意,他本来就知道这场战事必输,只不过是竭力拖延时间罢了。
    他打这么多场仗,偶尔输上一两次,也不算是丢人。
    况且这场战事算在那场大战事里,其实就算是现在输了,也不能算就真输了才是。
    白难忽然转过头看了一眼城头那边。
    有个年轻人缓步走上城墙,提了一坛南境难得的烈酒。
    来到白难身旁,这个骤然富贵的苑家家主扯了扯嘴角,笑道:“侯爷,听说靖南边军抽调步卒五万前来江南平叛,是否属实?”
    白难对于苑南望的明知故问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接过那坛子酒,打开之后喝了一口之后才笑道:“看在这坛子酒的份上,给你个建议,你最好对这场仗别报太大的期望。”
    苑南望脸色不变,同白难一同看往城外,他轻声道:“其实这场仗赢不了对不对?”
    白难笑而不语。
    苑南望平静道:“其实这场战事怎么来看都不会有赢的机会,以一地相抗一国,谁都知道机会会渺茫,那为何老祖宗决意要打这场仗,是想着以鲜血逼迫皇帝陛下对于咱们这些世家大族网开一面?”
    白难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问道:“那你为何要做这个家主?”
    苑南望自嘲道:“谁不想做家主?况且这苑家这么大一个家族,坐上家主的位置,比一州城守都差不到哪里去,这种感觉你别说,其实真不错。”
    “所以就算是注定是短命,你也要做?”白难喝了一口酒,平静问道。
    苑南望思绪复杂,缓缓开口,“侯爷被禁足陵安十余年,自然可以感受到那种被人无视的感觉,只是侯爷不过才感受了十年,苑南望却是感受了差不多三十年了,长房无论再怎么不成器,可毕竟是长房,人人都有所忌惮,我的其余两位族兄却是从小便苦心经营,让苑家上下不得不重视,兴许是这人人都不敢欺负,总要找出个好欺负的才行,我便成了那一个,在苑家近三十年如一日的生活,我过够了,自然是不想再过了,所以等老祖宗找上我的时候,我自然不能拒绝,也不想拒绝。哪怕明知道是老祖宗的牵线木偶也是如此,再说了,这世上大部分人不都是这样嘛,想通了也就觉得没那么难受了,只是侯爷你,为何要来打这一场必定会输的仗?”
    白难一口喝尽坛子里的最后一口酒,感慨笑道:“或许会输,或许不会,但就算是输了,也不是因为这一场仗。”
    苑南望苦笑道:“就知道侯爷的眼光不会放在江南这场战事上。”
    白难不置可否,只不过对于这个年轻人又有了些新的看法,他问道:“怎么,你们那位晋先生没说过要保下你的小命?”
    对于那位现如今的天下第四,苑南望谈不上失望或者是不失望,只是平淡道:“晋先生只说若有可能,只能救下苑家一人,只不过那人不是我。”
    白难摇了摇手里的酒坛子,“看着这坛子酒的面子上,到时候我救你。”
    苑南望摇摇头,看似云淡风轻。
    “苑南望死便死了,不需人救,只是侯爷若是真有心,可否替我带一人走?”
    白难挑眉,“女子?”
    苑南望点头。
    这一次白难摇摇头,“既然是女子,自己去救,不过且放心,就算是这场仗要输,或许死不了多少人。”
    苑南望转过头,独自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想起了年少时候曾因为被其他苑家子弟欺负,自己一怒之下离家出走,说是离家,但也只不过是走到了庆州城外的某条小河旁,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受器重的苑家子弟,因此就算是如此在苑家其实都没有什么人在意,反倒是那女子连夜打着火把找了出来,她先是在州城里找了一圈,然后才想着出城,在某条小河旁看见了蹲坐在一旁的少年苑南望,当时苑南望盯着那个身份不过是苑家婢女的小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压制着颤抖的身体,告诉她,他准备要从这里跳下去,他不想活了。而那个生了两个漂亮的酒窝的小姑娘则是叉着腰,一反常态的破口大骂,骂他苑南望是个没骨气的人,骂他一点都不像个男人,骂到最后,小姑娘一个人反倒是抱着腿坐在河边轻声抽泣,这让苑西望有些慌了神,他也顾不得这小姑娘是不是才骂过他,他连忙坐在这小姑娘身旁给她道歉。
    两个尚未长大的少年少女其实就坐在河边聊了一晚上,什么都聊,小姑娘问苑南望的梦想是什么,苑西南望那个谁都没有告诉的梦想只在这小姑娘耳畔说过一次。
    他说,他要做苑家家主。
    小姑娘没有嘲笑他,只是认真的说要是想着做家主,要更努力才行,在小姑娘的眼里,能不能做家主,不是取决于其他的条件,就是努不努力而已。苑南望自然是没敢告诉小姑娘,其实自己不管怎么努力,也肯定做不了苑家家主,更是看着小姑娘认真的眼睛,他还破天荒的说了个好字。
    小姑娘点头之后便说困得不得了,靠着苑南望睡着了。
    苑南望看着小姑娘的眼睛,其实从那天晚上开始,他的梦想就变成了两个。
    一个是做苑家家主。
    一个是娶小姑娘。
    现如今他实现了第一个梦想,但其实想着去告诉她他喜欢她的时候,却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家主做不了多久,甚至自己也活不了多久。
    既然是这个结果,那他为什么给她希望又带来给她带来绝望?
    苑南望是个普通的人,他有着不普通的梦想,可最后还是个普通人,就像他现如今其实一点都改变不了这江南战事一样。
    他只是别人按在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怎么走,下棋的人说了算。
    就算是他已经成为了苑家家主,他也是一样没人关心他的想法。
    “苑南望,其实对于女子,你总将心意藏着不说,不是一件好事。”
    白难的忽然出声,打断了苑南望的思绪。
    那个白发男人抱着坛酒,轻声道:“你有整个天下,可她只有你。”
    苑南望对此一笑置之。
    只不过离开城头前,他对着这位白发男子,郑重行过一礼。
    白难无言而立,微微挺直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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