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粗布衣裳的老人领着自家小书童走进城镇,走进那家临街酒楼,酒楼掌柜是小镇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读书人之一,只是当年读书并不如何认真,加上家底也还算是殷实,读到一半便不去想去陵安城参加朝试,反倒是用家中余钱买下这栋酒楼,这些年生倒也算是生意不错,期间不是没有想过再折返身子再去走一走那座独木桥,可后来媳妇儿也有了,家中也有个女娃了,就渐渐淡了几分心思,不过好在酒楼掌柜也不是那种抓住一件事便能半辈子都解不开心结的性子,这些年也没多觉着这没能参加朝试便是人身一大憾事,乐天知命的性子,到底让人把日子过得很是舒坦。看到老人领着书童走进酒楼,他当即眼睛一亮,小镇子所处位置不算是多好,远远谈不上交通要道,就算是离官道也有不近的距离,因此这些年来,外人其实不多,就算是有,也不过是几个来往的商贩而已,其余人等,像那等提刀佩剑的江湖豪客倒是常有,但也都是这附近不远处的人士,可面生的读书人,可真是一个没有。可明明便是领着书童入门的老人在他眼里又和一般读书人不同,带着书童远游的读书人远游酒楼掌柜不是不知道有这类士子,可大约那士子都应该是青春年华才是,那等读书人酒楼掌柜看不出高低,可这种已经是斑斑白发还领着书童出门的老先生,在酒楼掌柜眼中便是那等极为厉害的读书人了。
    况且一眼望去,那老先生气态闲适,这份姿态,酒楼掌柜只有那日往郡里领官府批文的时候,在郡里衙门见过一位说是州里一等一的文坛大家时才在他脸上看见过类似神态。
    进到酒楼一楼之后,老人站立片刻,这才看向酒楼掌柜,后者有些局促,小跑两步走来,没有赔上过多笑脸,他知道这幅做派在平日里酒客眼里可能会讨喜,但在这等读书人眼里,或许便尽显谄媚之举了。
    他竭力控制情绪,轻声问道:“老先生,可要些什么?”
    老人平淡一笑,可显露出来的神态还真不像是笑,他先是环顾一圈一楼,这才指了指二楼,淡然问道:“二楼可还有位置?”
    掌柜看了一眼一楼仍有的不少座位,先是错愕后来便是了然,是了,这等读书人肯定是不愿意在一楼的,他点头之后这才露出些笑意,“老先生若是要上二楼,我替先生找个靠窗位置可好,若是想吃些什么不合时宜的小菜也不打紧,酒楼尽量给老先生想办法就是了。”
    老人只是摆摆手,轻声道:“不麻烦掌柜了,就是有无黄酒,送上一坛子来,小菜便不必了,我有友人在楼上,不必掌柜的费心了。”
    酒楼掌柜点点头,不再多说,只是眼中有些难以掩饰的失落。
    老人带着书童走上楼梯前,忽然出声道:“古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掌柜的读过这些典籍,这些年的商贩之举倒是不忘,难能可贵了。”
    酒楼掌柜木然抬头,片刻这才痴痴道:“一刻不敢忘。”
    老人笑了笑,不置与否,缓步上楼,天底下的读书人这么多年了,性子还是没变,还是一如既往的招人喜欢啊。
    上楼之后,老人领着那书童走过二楼,缓步径直走向窗旁,来到叶如晦身前,看着这个早就在江湖之中闯出名头的年轻大宗师,轻声笑道:“老朽路遇此地,肚中酒虫作祟,便想着进楼喝上一口黄酒,只是喝酒若是不坐在窗旁,倒是失去不少兴致,公子既然只是两人,可容老朽坐下叨扰一番?”
    叶如晦看了一眼背后背负书箱的书童,知道这老人应当是个读书人,这才笑道:“老先生既然有如此想法,在下哪里有拒绝的道理,况且相逢即是缘。”
    老人貌似很满意的点点头,坐下之后,这便笑着开口问道:“听公子口音应当便是江南人,只是这江南口音其实又有好几种划分,公子之一类口音,应当是梧州人才是。”
    好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么一个有趣说法的叶如晦呵呵笑道:“老先生是说这江南之地口音也有几分?”
    老人点点头,笑道:“老朽走过的地方不少,这江南之地便更是常来,因此对于这等江南之地的口音还算是有研究,江南三地,一为庆州而为淮州,至于这第三地,世间多有争论,但依着老朽来看,梧州应当还是能算作其中的,三地之中,庆州最靠北地,因此虽是江南,口音之中难免带上一些北地意味,而淮州作为最为可称江南而无半点疑问的一地,口音便算是最纯的一类,至于梧州,地靠西南,此地在大汉朝之前并未划入中原版图,因此算是有些塞外风情,这是这等塞外比起北地的塞外,便是不值一提了,但就算是这般,这三地口音其实认真一听,也有不同的。”
    叶如晦由衷敬佩道:“老先生真是大才,想必真是那等游历天下的大才之人了。”
    老人坦然受之,只是那小书童有些狐疑的看向叶如晦,觉着这青衫年轻人还真是会拍马屁,只不过片刻他就把视线转到那红衣姐姐那边,他一路跟着先生走过不知道多少地方,可没怎么见过那姐姐这么漂亮的女子,只就是这姐姐的脸太白,有些吓人,不好。
    老人一口气说了一番话,便觉着有些口干,黄酒没来之前便不怎么愿意开口,叶如晦倒也知道老先生是在等酒,也就没有多说,只是看向窗外,片刻之后倒是有些歉意的站起身来,朝着老人歉意一笑,“老先生失陪片刻,晚辈倒是有些私事。”
    老人笑着点头。
    然后叶如晦这才对着小满一笑,缓缓离去,那柄古剑并未带上。
    桌上三人,相顾无言。
    老人平静吩咐道:“去看看黄酒为何还未送来。”
    小书童明明是盯着那红衣姐姐看到正是起劲,这被先生一指派便觉着有些委屈,可倒也知晓自家先生说一不二的性子,不敢多说啥,转身小跑着下楼。
    见这孩子离去之后,老人这才叹了口气,“生死一说,虽说人人都要面对,可像你这般如花似玉的女子现如今便要应对,终究说起来,也不是说看淡便看淡的。”
    红衣女子有些怪异的打量了这老人一眼,然后这才轻声笑道:“死便死了,只是有些事情死之前没做完,倒是有些可惜。”
    老人从桌上拿起一支竹筷,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生死有常四个字,片刻之后又把常改为了偿,之后便抬头笑道:“我这辈子喜好三件事,第一件便是路过一家学堂必定得进去讲上一堂课,不管讲些什么大抵都无所谓,反正我都会。第二件事,便是喜好喝酒赏景,坐不坐在窗旁这无关紧要,至于第三件事,便是老夫喜好下棋,尤其和一位大国手对敌,可前两件事老夫这些年倒是干过不少,最后下棋这件事倒是没能遇到几位棋力让老夫都觉得棘手的大国手,唯一一位下棋方法又有些无理手,让老夫又爱又恨,最重要的居然是这位大国手居然不站在老夫对立面,非得和老夫一起持白子,你说既然造成如此局面,那下黑子之人该是要多头疼了?”
    小满笑了笑,“这两位大国手同处一方,或许也会适得其反。”
    老人不置与否,到了他这把年纪,这世上有的没的都该看过了,心性自然要沉稳,他摇摇头之后拖过那书童离去之前留下的书箱,将书箱打开之后推到那女子身前,笑着说道:“我这书箱里的书不少,每一本都是老夫走遍大江南北才弄来的好东西,今日既然是想着要搭救你,却又不想这么落了俗套,你自己选上一本,福缘深不深,便要看你自己了。”
    小满没有伸手,只是轻声问道:“先生何许人?”
    老人摇头不语。
    小满再开口问道:“那先生书箱之中真有搭救之法?”
    这一次便真是有些急切了。
    老人这才笑道:“书箱之中所藏书籍并非那些迂腐的圣人典籍,那些东西早在老夫脑子里了,其实装的东西倒是和江湖有不少牵连,比如有一本《灵府经》,不就是那个年轻人前些时候想要的?只是他前些时候想去取得是一本摹本,这真迹其实在这书箱里好些年了,只不过这本书对于你并无裨益,你最好不要选到它。”
    看着小满还想问些什么,老人破天荒正色道:“莫要多疑虑,一本书而已,若是再多想,这份福缘便从你手里生生溜走也有可能。”
    小满猛然一惊,这才伸手。
    一手入书箱,摸出一本泛黄古书。
    翻开一看,书中无字。
    老人低声笑道:“当真是知晓老夫嫌麻烦,所以便如此替老夫省心?”
    小满则是一脸疑惑。
    老人拿过古书,撕下一页丢入茶杯之中,那泛黄书页竟然遇水便化,无影无踪,老人抬头笑道:“一页书可保一月命,虽不治本,但你若是有这般好运气吃完它,老夫自然来给你开辟一条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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