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多敦显露出旺盛的精力,纵酒狂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决定踩向第二条界线,争取近侍军的效忠。
    圣日王自杀,解决了一个尴尬的难题,多敦对这位哥哥展现出极大的敬意,亲自安排葬礼,命令全军默哀。
    正午时分,遗体火化,升天陪伴老汗王,满足了近侍军的希望,多敦发表了沉痛的演说,回顾汗王家族的历史,赞颂那些已成为神话的伟大汗王,声称他们的神性已经通过血液流传到每一位汗王子孙体内,因此圣日王与此前诸王的死并不简单,那是汗王家族某些枝叶的枯萎,也是更多新芽诞生的开始,诸如此类。
    方闻是旁听了这场很快被传诵一时的演讲,回到帐篷里对龙王说:“夸夸其谈、雕虫小技,随便从乡下找一位教书先生,也比他说得更好。多敦就想用这种手段拉拢人心?太天真了。”
    “多敦不会只有这一招,恐怕咱们得做点什么了。”顾慎为说,演讲的魅力不只是言辞,镇定、坚强、远见卓识,多敦刚刚向众人表现出来典型的王者之风,这会带来潜移默化的影响。
    方闻是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多敦比他想象得更有手腕,“嗯,龙王说的对,咱们不能坐视不管了,还好我有准备。多敦讨好一部分人的同时,必然也会引起另一部分人的反感。这件事最好由我处理,龙王坐收渔翁之利即可,别让人觉得你是多敦的模仿者。”
    顾慎为的确不擅长多敦那一套手段,勉强做出来只会暴露弱点。
    方闻是忙碌起来。
    走在军营里,方闻是发现许多士兵正兴奋地整理弓箭,讨论即将开始的射日大会,不由得眉头紧皱,心想这大概又是多敦搞出来的花样。
    方闻是走进莫林的帐篷,直接问道:“你知道射日大会是怎么回事?”
    莫林跟龙王一块来的,他跟军师不熟,所以对如此随意的发问感到有些意外,“呃,这是北庭的一项传统,王者死后,要举行射日大会,选出神射手。”
    “射日?北庭十王的称号里都有一个‘日’字,你们倒是一点也不避讳。”
    “王死即是日落,射日大会最初是要找出‘凶手’,神射手都要殉葬,老汗王改变了这项传统,神射手不再殉葬,还要给予重赏。”
    方闻是连连摇头,“不可思议,在这之前,大家是不是都要抢着射不中啊?”
    “不,殉葬是一种荣耀,士兵们往往抢着参加,获胜者慨然赴死。”
    “弑王凶手?自愿殉葬?这不可能吧。”
    “北庭人自有想法。”
    方闻是笑了,又摇摇头,“你也只是听说,从来没见过,对不对?我知道传说是怎么来的。”
    莫林严肃地看着不请自来的白胖子,“这是我亲眼所见,老汗王废止殉葬之规,但是仍有人不肯放弃传统,上一代夸日王的葬礼上,他的亲信夺得神射手称号,当场以刀自尽,离我不过十步之遥。”
    方闻是讪讪地笑了两声,“既然你亲眼所见,那就错不了,不过圣日王大概没有这么忠诚勇武的部下。”
    “找我有什么事?”莫林问道,不想再跟一名外族人讨论北庭的风俗。
    “这个射日大会明显是多敦王子的主意,龙庭死了好几位王爷,也没见有人组织,圣日王早已失势,反而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多敦是想借机笼络人心,从舒利图手中夺取兵权。”
    “龙王派你来的?”莫林又问道,他更喜欢跟龙王直接打交道。
    “不是,我劝龙王养精蓄锐,由我解决问题。”
    “有话直说好了。”莫林冷淡地说。
    方闻是习惯性地摇头,莫林仍保留着汗王翼卫的傲气,这是麻烦,也是好事,“我想知道——龙王也想知道——近侍军士兵的想法。”
    “小王将所有士兵混编,已经没有所谓的近侍军士兵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全军当中近侍军士兵仍占一半以上,据我观察,他们相互间的联系与交情从未中断,普通士兵对他们依然心存敬畏,而且比从前更愿意服从。”
    莫林想了想,“等我消息。”说罢走出帐篷。
    方闻是还有许多话没说,莫林就这么走了,留下他一个人发呆,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恃才傲物,武人和文人原来一样,唉,我可好久没有‘傲’过了。”
    射日大会就要开始了,方闻是急急忙忙跑去见阿哲巴。
    阿哲巴整顿装束,正要出门,见到军师吃了一惊,走到门口向外面张望一眼,小声说:“你来做什么?”
    “你不欢迎我?”
    “不是,我……已经回到多敦王子麾下,不适合再跟龙王的人私下打交道。”
    “我来找你跟龙王无关。”
    阿哲巴略显犹豫,“你说吧,什么事?”
    “你也要参加射日大会?”
    “不,射日大会只允许士兵参加。”
    “也对,殉葬这种事,还是让小兵去做比较合适。”
    阿哲巴脸色稍变,“这回没有殉葬。”
    “没关系,我也不是为射日大会来找你的。”
    阿哲巴强忍怒意,“我很忙,多敦王子不等人。”
    “一句话,就一句话。”方闻是竖起一根手指,相较之下,阿哲巴可比莫林好对付多了。
    “嗯。”
    “我希望你能记住,小王舒利图曾经救过你一命。”
    近侍军曾想烧死阿哲巴,是舒利图舍命力保,阿哲巴当然不会忘记,“军师到底想要说什么?”
    阿哲巴的语气缓和下来,方闻是觉得大功告成,微笑说:“忠诚当然是好事,可是跟救命之恩相比孰轻孰重,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
    这回方闻是抢先走出帐篷,将阿哲巴一个人留下。
    方闻是有些话没说,搭救阿哲巴的可不是舒利图一个人的功劳,龙王才是最大的幕后功臣,没有龙王的努力,舒利图只是一名十二岁的孩子,即使舍命一百次也无济于事。
    阿哲巴知道这一点,他也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方闻是期待这位年轻军官的表现。
    离曼也是一枚可用的棋子,但他被多敦留在身边,寸步不离,方闻是没机会与他私下会面。
    射日大会开始了,十几匹马背负木靶,在圈栏中来回奔跑,第一拨数十名参赛者在六七十步以外的地方弯弓射箭,同时还要比赛谁的马更快,每个人的箭竿上都有标记,最后看谁中靶最多,跑得太慢或者射中马匹都会减分。
    方闻是站在人群中看了一会,他对射术不感兴趣,只是远远观察多敦与舒利图。
    多敦放下王子的架子,跟普通士兵一样为看好的射手呐喊助威、连声咒骂、摔掷酒碗,几位伙伴一样张狂,挤来挤去,互相张牙舞爪,更显出友谊的深厚。
    舒利图像狂暴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瘦弱的身躯根本无法与强壮的成年男人抗衡,左支右绌,偶尔才能在几只胳膊中间露出那张满是惶恐神情的小脸。
    正如方闻是所料,阿哲巴站在舒利图身后,正是靠着他的支撑,舒利图才能勉强站稳。
    布衣离曼是小团伙当中唯一的旁观者,客气得不像是北庭人。
    舒利图找借口离场之后,方闻是也挤出人群。
    舒利图大汗淋漓,脱掉盔甲,坐在榻上喘粗气,看到军师,显得很高兴,“方先生来得正好,替我跟龙王说一声,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很想与龙王单独会面。”
    “机会总有。”方闻是笑着说,他跟这个孩子相处了近两个月,眼见他快速成长,虽然还不能与多敦抗衡,却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幼稚的王孙。
    舒利图命令随从们退下,“方先生跟给我出个主意。”
    “怎么了?”方闻是假装迷惑。
    “我在想是不是现在就将军队交给多敦王子。”
    “什么?”方闻是惊呼一声,随后明白上当了,舒利图这是在引蛇出洞,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子骗过了,于是笑着摇摇头,“殿下为什么要交出军队?”
    “多敦比我年长、比我聪明、比我强壮、比我更得将士欢心,总之他一切都比我强,想要击败东面的罗罗王子,多敦比我合适,而且你也听到了,‘汗王子孙都是垫脚石’,我不想当死去的垫脚石,就得主动一点吧?”
    “也不尽然,多敦颇有老汗王遗风,但他做得过头了,他把汗王子孙当成垫脚石,那满营将士又是什么?用烂就丢掉的工具?咱们都见过罗罗的军队,严肃整齐,不愧是一支铁军。再瞧多敦,他这么折腾下去,能得到人心,却会失去军纪,这个样子是没办法跟马鞭罗罗竞争的。”
    舒利图终于开始吐露心声,“多敦支持者不少。”
    “不会比殿下和龙王更多。”
    舒利图想了一会,下定了决心,“我需要像样的护卫。”
    “龙王会提供的。”
    “最好是聂增,我挺喜欢他。”
    “应该没问题。”
    舒利图站起身,来回踱步,身上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我有一个主意,军师帮我参谋一下吧。”
    方闻是吃了一惊,“真巧,我也有一个主意,需要殿下的帮助。”
    两人相视,同时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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