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斐道:“官场的事我不懂,哥哥觉得哪种更有可能?”
    林谘道:“张贼八面玲珑,会给自己安排许多退路,若要对人下手,亦下死手,使人他日再无反击之力。如我家,若不是赶上世道动乱,改朝换代,我今日仍不过一逃犯,不会有机会立于朝廷。他不像是会败于官场倾轧之人。”
    林斐道:“那么假设我们知道他将来可能会谋逆或欺君。哥哥,我们该怎么做?”
    林谘叹道:“以这种假设为前提来计划真实之未来,太难了。”
    他道:“只再难……也不能放弃。”
    到了五月,温度一下子升上来了。
    还不到旬末,邓婉使人来请谢玉璋。谢玉璋便进宫去见她。
    邓婉道:“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只是想与你说说话。”
    谢玉璋知道越是说“没有事”的,其实便越是有事。
    她自是不急,只告诉邓婉:“初一那天我去相和寺为虎头做了法事。”
    她总是能一句话便击溃邓婉的防备,邓婉落泪道:“多谢你。”
    她又道:“陛下给他赐名‘荣’,他叫李荣。”
    谢玉璋道:“好名字。”
    她说完,便不再说话。
    屋中安静了许久,邓婉擦干眼睛,抬头道:“永宁,我想与你说说话,实在是因为我心中有事,难以决断。”
    谢玉璋道:“我听着。”
    邓婉依然犹豫了许久,才咬牙开口:“我也不怕丑,告诉你,我家里……想送个妹妹进宫。”
    谢玉璋恍然。
    她并不知道前世李固的妃嫔里有没有邓婉的这个妹妹,但她的确听张芬的宫人背后议论说:淑妃性子拧成那样,与娘家闹翻,以后谁给她撑腰?
    不难想到,其间矛盾,十有八九便是此事。
    邓婉这些年,一共才生育两个孩子,还都夭折了。家族想再送个女郎进来固宠,合情合理。
    整体利益上讲,当然是对的。
    但,如果换位站在邓婉的角度去感受一下,便能体会到那扎心剜肺的痛。
    邓婉与谢玉璋说这个,不免交浅言深了。
    但便是她身边信重的宫人,都在劝她遵从家里的意思。邓婉实在痛苦纠结,无人可诉。
    她便想起了谢玉璋。
    这个奇特的女郎,她似乎能轻易洞察人心中最疼的地方,又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柔软。
    “娘娘与我说这个,莫非是想问我,到底该不该做这件事?”谢玉璋微笑,“可虎头才去了半个月而已,邓家就这么急吼吼地给娘娘施压,不就是为了想趁着陛下对娘娘怜惜正浓的时候从陛下那里讨个‘可’字吗?陛下此时绝不会拒绝娘娘,对娘娘来说,现在办这个事,是多么轻而易举啊。”
    “然娘娘却竟然要来问我这个外人。娘娘自己的心意,难道娘娘自己还看不清吗?”
    邓婉沉默许久,道:“你说的对,我不过自欺欺人。
    谢玉璋道:“娘娘也别一个人为这事挣扎难过,我上次的话娘娘或许没听进去,我便与娘娘再说一次,娘娘是有郎君的人。”
    邓婉抬眼凝视她:“你如此信得过他。”
    谢玉璋一笑,道:“永宁知道娘娘们对陛下与永宁之间,颇多猜测。我便与娘娘说说,我与陛下相识于少年之时,其实相处时间甚短,也就是陛下送我去漠北的那一段路而已。”
    “那路上也不能说什么都没发生,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令我知道陛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信这个人,所以后来赵虽亡了,但我听说是陛下掌了这半壁江山,便一直都没有放弃过希望。这希望支撑着我终于回到了云京。”
    “只岁月易使人变,何况陛下已经身登大位。永宁初到云京时,对陛下亦是心存疑虑的。只我却是庸人自扰了,陛下自然有许多不同,但他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可信可靠之人。”
    “永宁在宫中,最喜欢看陛下与娘娘们一家和和美美,我愈看陛下如何待家人,心里便愈安宁。便知有事还可以依附陛下以求庇护。”
    “娘娘,永宁尚安心。娘娘便在他身边,难道不安心吗?”谢玉璋道,“娘娘,你的苦,你的想法,都去与你的郎君说去吧。”
    邓婉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好。”
    她抬眼凝视谢玉璋,道:“我知贵妃娘娘想让你进宫与我们作伴,我现在实在懂她。宫中若有你作伴,的确是好。”
    “我知道娘娘只是在说笑。”谢玉璋笑了,袖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凤眸,潭水一般,“娘娘心中明白的,我若真进了宫,哪里还有什么‘伴’。”
    邓婉自哂:“你说的对。”
    她又问:“永宁,你在宫外,看我们这些宫里的人,是否觉得可笑?”
    “并不,”谢玉璋放下袖子,轻声道,“看别人身不由己,从来笑不出来。”
    “我生在宫闱,长在宫闱,见过太多美丽的女郎,最后变得面目全非。又或者美丽的面具之下,狰狞可怖。”
    “但谁在闺中之时,曾想过自己会是这样。我亦是希望,如果每个人都能如年少时的自己,从来不变,就好了。”
    “只我这样的人,还有这样的想法,实在可笑。”她说。
    邓婉却看着她,认真道:“一点也不可笑。”
    谢玉璋今日虽然是被邓婉召进宫中,但既然来了,她便也去李珍珍那里走一遭。
    恰逢崔盈亦在那里。李珍珍见到她便招呼她坐,又怨她:“怎地上次来了,竟不来看我?
    谢玉璋在她下首挨着坐了,与她们两个说话:“上次陛下叫我去劝慰淑妃娘娘,我去劝了,把自己也给劝难过了。便没来。”
    “我们都劝了,没用。”李珍珍道,“幸亏还有你,你最会说话。你去了之后,听说婉娘便哭出来了。真个不容易。”
    崔盈道:“二皇子那样可爱……”说着便叹气。
    谢玉璋道:“我在相和寺为二皇子做了法事。”
    李珍珍道:“你有心了。”
    她又问:“听说相和寺很好?”
    谢玉璋道:“陛下不信这个,大不如以前了。”
    相和寺在前朝乃是皇寺,只到了大穆,李固年轻刚硬,并不搭理这些僧尼道。相和寺没了皇寺的身份,香火一落千丈。
    李珍珍便心痒。宫中实在颇寂寞,她甚至连丈夫都没有,便更寂寞。只宫妃哪能随意出宫。
    谢玉璋察言观色,道:“娘娘也想去为二皇子做法事吗?”
    李珍珍道:“正是呢。”
    谢玉璋道:“不如去与陛下说说吧,也带淑妃娘娘一起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她给支了招,李珍珍喜道:“好。”
    林府。
    林三婶到了林斐房中与她说话。
    “杨家今天又请人来说了。”她掩袖笑,“心很诚呢。”
    她一家有好女百家来求,作为长辈自然得意。
    林斐无奈道:“我与杨家无意。”
    林三婶问:“那你告诉婶婶,到底对哪家有意。”
    林斐道:“都无意。”
    她道:“婶婶,我有私房钱,养得活自己。”
    “呸!”林三婶啐她,“我难道是怕你多吃家里的米?”
    作势要拧她。
    林斐笑着按下婶婶的手,道:“我实不想嫁人。好不容易跟家里人团聚了,嫁人到底有什么意思?”
    林三婶叹道:“傻孩子,家里人固然好,只你哥哥弟弟迟早都要成亲。嫂子弟妇却未必跟你这样亲了。”
    “婶婶,我都说了,我有私房钱的。足够养活自己的。”林斐道,“实在不行,我还可以去跟永宁作伴,她那里更自在,可没有婶婶成天揪着耳朵念叨我了。”
    林三婶笑骂:“这没良心的。”
    她道:“别跟我插科打诨,我只问你身后怎么办?总不能孤魂野鬼,食不着香火吧。”
    未嫁女不能入祖坟,对时人来讲,死后便是孤魂野鬼。没有孩子以后便没有祭祀,享用不到香火。
    林斐道:“我只管活着,谁管死后怎么样。我又看不见。香火不香火的,有什么重要。”
    林三婶生气道:“既你觉得香火不重要,那今年不要给我大伯、嫂嫂祭祀了。只问你行不行?”
    林斐哑然。
    她难得能被别人噎住。实在因为她这不想嫁、不愿嫁的理念,与世间宗族繁衍,力求香火鼎盛的大众理念是相悖的。
    林三婶道:“婶婶也不是迫你非嫁不可。婶婶是想你好。别任性。”
    所谓女子的好,自然是得有情郎,有一方归宿,生孩儿三五。
    林斐是明白的,也懂婶婶的心。
    但她依然是不想嫁。她对嫁人,与一个陌生的男子捆在一起一辈子,为他生许多孩子,说不定哪次就死在生孩子上这种事,实在提不起兴趣。
    只她并不是这家里年纪最大的未婚者,林谘快三十了,还是个老光棍呢。林斐决定去向哥哥寻求支持。
    她实在也是顶不住婶婶的琐碎念叨了。
    到了林谘那里,书童蹲在廊下就着夕阳的光正在洗笔刷砚。
    林斐问:“我哥呢?”
    书童道:“三老爷使人把他叫去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
    林斐道:“那我在书房等他。”
    她上前一步,又退回来,问:“哥哥什么时候又开始画画了?”
    书童洗的原来是画笔。
    书童道:“就最近,也很少,偶尔而已。”
    林斐“哦”了一声,进了书房。
    书案上玉镇纸还压着那副画,想是忽被叫走,墨还没干。
    林斐凑过去看,却是美人图。只美人才勾出线条,并未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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