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风恼了,一拍大腿:“她们谢家女郎怎么回事!一个一个的!”
    暖阁里发生的一些事,李固不会告诉任何人,但他问:“七哥,你会因她曾以色侍人而轻看她吗?”
    李卫风道:“这个词对女郎家多难听啊,咱不说。”
    他又道:“她怎么算以色侍人呢?先不说她自己根本做不得主,她可是被她那皇帝亲爹亲自嫁过去的,就光说她在草原干的事,也没人会轻看她啊。”
    “七哥是明白人。可世间愚人太多。”李固道,“她说,她二嫁父子,若再跟了我,这以色侍人的帽子一辈子要扣在她头上了。”
    “那这个……这个吧……唉,好像也有道理。”李卫风道,“是不大好听。”
    世间礼法对女子的要求,德容言功,还是将德放在前面的。
    娶妻都娶贤,至于美色,纳妾才纳色。
    “可后宫里也就皇后不用以色侍人了吧。”李卫风摸摸脑袋道,“可你总不能让她做皇后吧。”
    李固却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李卫风惊了:“你不是吧?”
    李卫风便再不正经,心里面大事都是拎得清的。李固的沉默实在吓着他了。
    李固要真是那个意思,朝堂上可有得吵了。
    李固一直盯着冰面,只是不说话。
    许久,他才终于开口,道:“不。”
    李卫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李固道:“她不合适。”
    “是啊是啊。”李卫风赶紧给他锤实了,“皇后可不只是你一个人的新妇啊,你可要想明白。”
    “我明白,七哥别担心。”李固道,“立后,是公事。”
    永宁公主府里,谢玉璋和林斐为庆祝回云京而小酌。
    喝得耳朵微热的时候,林斐道:“珠珠,有个事。”
    “嗯?”谢玉璋放下酒杯看着她。
    林斐道:“我三哥说,要接我家去。”
    屋中忽然安静。
    谢玉璋抬眼,烛火映在她的眼瞳中,映亮了前世的记忆。
    前世她们回来时,林谘已经是一部侍郎,有实权,且简在帝心。他和林斐谈话的时候,谢玉璋就在门外的廊下垂首听着。他们的声音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清清楚楚。
    林斐说:我不走。我们林家的人有恩报恩,岂能一走了之。
    林谘说:你报得还不够吗?
    林斐说:她和我相依为命惯了,我走了,她一个人怎么活?三哥,我不能走的。
    于是林谘回去了,林斐留下了。
    烛火跳动了一下。
    谢玉璋想,前世那时候,她为什么会站在林斐的房门外?
    她想起来了。她是听说林谘来找林斐,才慌慌张张跑过去的。
    她很怕,很怕很怕,怕林斐会跟着林谘家去。
    那样的话,她一个人,怎么活下去?
    烛火映在谢玉璋妍丽的面孔上,明媚的笑容绽开。谢玉璋欢喜道:“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林斐望着她。
    谢玉璋又恼道:“都是你不听我的话!倘听我话留在勋国公府,早三年便可以与家人团聚了!”
    林斐微微一笑,垂首:“你说的对。”
    谢玉璋顿了顿,趁热打铁,问:“二哥哥的事,你想好了吗?”
    杨怀深在漠北见到林斐,知她未嫁,便向她表明了心意,想要求娶。林斐当时拒了。
    杨怀深却道,他不急,让她慢慢再想想再做决定。
    “我是没想到二哥哥真的立起来了。”谢玉璋感慨,“蒋侯的密使第一次告诉我二哥哥也在军中,我吓了好大一跳。看他现在的模样,真的跟以前太不一样了。大舅舅把他送到河西去,这一步走得……不知道多少人得羡慕呢。二哥哥以后的前程,杨家的以后,都不需担心了。”
    “但是阿斐,”谢玉璋道,“他是我哥哥,我自然觉得他好,自然要夸他。但你不用管我。”
    她说:“你自己的事,只考虑自己就好了。不用因为他是我哥哥就对他另眼相看。你若要嫁人,一定得是你自己中意的。”
    又急着问:“林三哥跟你有没有说好哪天回去?还要收拾东西的。”
    林斐只微笑:“不急的,我跟哥哥说,你这边新府初立,事情多。待理顺了,我再走。”
    谢玉璋却道:“这不是已经理顺了嘛,你们兄妹分别了这么多年了,早日团聚才是正理!不过一个公主府而已,你当我收拾不了吗?太小看我了。”
    林斐却望着她笑叹:“小看谁,也不敢小看你。”
    第二日天使到得很早,也不是别人,正是林斐的三哥林谘。他特意向皇帝请了命来担任天使。
    前勋国公,现门下侍中杨长源亦到得很早,今日并非休沐,他是向皇帝告了假。他陪着谢玉璋接了金印和玉册,见证了她从赵公主到大穆公主的华丽转身。
    这真是,谁都万万想不到。
    谢玉璋“谢主隆恩”地接过了那金印和玉册,一颗心完全地放了下来。从现在开始,她在大穆朝便有了自己的身份。
    这身份极好——看起来尊贵,但其实完全没有任何实权,使她既可以不被别人随意折辱,又不会遭人忌惮。
    李固或许只是想将心中的一个缺憾补上,将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变成可以实现的诺言,但于谢玉璋来说,真真是再好不过了。
    在离开中原之前做的那些事,一本万利地收回来了。
    “恭喜殿下。”林谘年纪与皇帝差不多,还不到三十岁,长身玉立,面目俊美。他深深施了一礼:“这些年,承蒙殿下照顾斐娘,臣感激不尽。”
    谢玉璋福身还了半礼,道:“林三哥勿出此言,我与阿斐情如手足,这些年也根本说不清是谁照顾谁。只一桩,当年她拼了命硬追了我去,这些年我也拼命护住了她,如今,将她安安全全地给三哥带回来。只求三哥速速将她带回家去,我这心里,便再踏实不过了。”
    林谘少时是丞相府公子,妹妹做了谢玉璋的伴读,与谢玉璋亦相识。只未想十多年未见,谢玉璋张口便唤“三哥”,熟稔仿佛竟还胜过当年。自然是随着林斐喊的。
    妹妹失联多年,这些年连她是不是还活着都不能确定,不想如今不仅回来了,还毫发无损,坚称自己在塞外有公主相护,一点苦都没吃。
    林谘对谢玉璋的感激,难以言表。
    他又深深行了一礼,才肯直起身来:“且让她再陪殿下几日,过几日再让她家去。”
    “可别。”谢玉璋笑道,“我日日都和她在一起,以后都在云京城里,也不是就不再相见。如何因得我耽误你们团聚。她随身的东西本就装好了箱笼还没打开,拉走便是。你这便把她带回去。待亲戚族人都见了,得闲了,再来找我玩。反正我就在这里,钦赐的永宁公主府,跑不走。”
    林谘和林斐一母同胞,生得颇像。只是林斐秀美,林谘英气,两个人最大的相似处便都是一身的书卷气,清清涟涟,气质出尘。
    他笑起来,对林斐说:“你可听到了。”
    林斐嘟囔道:“真是,仿佛我讨人嫌似的要赶我走。”
    “噫。”谢玉璋笑道,“便是要赶你走,休要赖在这里吃我公主府的白饭。”
    这两个女郎从草原归来,于旁人想象中都该风霜满面,眼带沧桑才是。不想她二人说笑打趣,盈盈然明媚娇俏。
    她们笑着,却叫旁的人眼睛湿润。
    “舅舅真是的,怎么又哭了。”谢玉璋嗔道。说着,亲自扶着杨长源的手臂,请他到堂上坐了。
    林斐道:“哥哥来帮我收拾东西罢。”
    林谘知道这是谢玉璋舅甥俩要说私房话,向他们道个罪,随林斐去了。
    “怎地又变主意了?”他问,“昨日里不是说要再过几天?”
    林斐“嗯”了一声,笑道:“她可怕我吃她白饭了,昨日知道了,便非要赶我走。倒也省事,那些箱笼直接搬走便是。”
    林谘觉得妹妹虽笑着,但那笑意并未到达眼底。他顿了顿,道:“早点回也好,大家都想你。九郎十郎现在都在京里读书,知道你无事,他们昨天都哭了。你的院子也都收拾好了,你便什么都不带也没关系。家里都有。”
    林斐道:“这两个几岁了,都快及冠了吧,居然还哭。”
    嘴里说着,却只给了林谘一个后脑勺。林谘望着妹妹乌黑的秀发编成发辫,没再多说什么。
    这边正堂里,谢玉璋却忙着安慰杨长源。
    杨长源哭了一把,道:“便在昨日之前,虽知道你要回来,还都跟做梦似的。”
    谢玉璋好一通安慰,道自己在草原有子民有卫队,从来没吃过半点苦。
    杨长源心道,便那二嫁,已经是天大的苦了,这孩子却一字不提。既感叹甥女心性坚强,又内心止不住的酸涩心痛。
    收了泪,说起正事。
    “待会我陪你去逍遥侯府。”他叹道,“你们到底父女一场,去看看他,只他做什么,你也别太劝着管着。”
    谢玉璋其实什么都知道,却还是得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问一句:“父亲做了什么?”
    果然,杨长源道:“也没做什么,只是成日里炼丹服丹。”
    一如前世。
    谢玉璋沉默不语。
    杨长源道:“珠珠,非是舅舅心狠,不叫你管他。实是他这个身份,做什么对的事都是错,反是做些个错的事,倒是对。”
    作为禅位了的前朝末帝,真是做什么错什么。
    读书也是错,一个闲人读得什么书,莫不是心存复国之志?
    写字也是错,无心之下写一句似是而非的诗句,硬被人说有隐喻,便有嘴也说不清。
    “他自己当皇帝的时候,最爱疑心。如今,自然也比旁的人更明白。”杨长源叹道,“除了偶尔弹弹琴,煎煎茶,他如今连画也不作了。”
    世间总有小人,想踩着别人的过错作为自己晋身的踏脚石。
    若别人没有过错,那便鸡蛋里挑骨头挑出过错来。
    谢玉璋想,前世傻的其实是她。
    她从草原回来,见到父亲日日炼丹服丹,劝过他许多次。父亲只说,你不懂。
    原来她是真的不懂。原来成日里磕食丹药磕得精神恍惚,看似活得云里雾里的父亲,心里面什么都明白的。
    他只是怕死,怕死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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