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城的这一夜似乎比其余时候要稍微长一些。
    守夜的长戟卫士站了一宿,照例等到太阳升起,并没有打开屋门,到了交接班次的时候,苏家那位大小姐身后跟着换班的卫士,从长廊的那一头出现。
    陛下现在很喜欢睡觉。
    所以他不喜欢见到光。
    他很想一直睡下去,不被打扰,守夜的戟士一般只以眼神交流。
    苏鲟打开门的时候小心翼翼,两位高大戟士举大戟交错,遮住一部分阳光,身材瘦弱的女子,进门之后有些不适应屋子里的黑暗。
    过了一小会。
    所有人都听见了屋子里女子的颤抖声音。
    “陛下......陛下?”
    两位大戟士互相对视一眼,面色僵硬。
    苏鲟在黑暗当中环视一圈,整间屋子并没有外人来过的痕迹,她清楚的记得屋子里物品的大概摆放位置。
    片刻之后,苏鲟推开屋门,她看着兰陵城的阳光照在空中楼阁的栏杆上,冻结的冰晶雪花都已经融化。
    “陛下......睡着了。”
    几位大戟士的面色无比难看,接着女子带着一丝困惑,一丝惘然,继续说道:“不是你们想得那样,陛下的生命体征,出乎意料的好......甚至像是回到了前些时候最健康的状态。”
    苏鲟摇了摇头,道:“像是一种深层次的昏迷,我不敢叫醒他。”
    苏家大小姐指了指身后,认真说道:“这间屋子,不许外人踏步,也不许有大声喧哗......陛下的身体出了一些问题,但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
    ......
    “殿下,东关的抵抗军抵达正面战场,我们距离洛阳还有六百里。”
    “殿下......攻破北关驻扎军,还有七座城,我们离洛阳,只剩下四百一十五里了。”
    “殿下,洛阳的铁骑死守龙骧城,几位神将建议绕路,不要再走直线......绕开这座城,我们会多花费半个月的时间。”
    “殿下,洛阳以北,轻安城,邀北关,雷霆城,出动了数量庞大的铁骑,已经南下而掠,倾举国之力,要拦腰截住我们......这是一场硬战,我们避无可避。”
    当兰陵城的线报传到前线,大魏的赤土之上,萧布衣站在大旗之下,身材修长的年轻殿下,一只手攥紧大旗枪杆,将枪杆扎根大地,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去。
    远方是一望无垠的辽阔雪原,冻土坚韧,铁骑漫漫,所过之路,所行之径......血染浸透,一层又一层。
    线报上,苏鲟拿着尽可能温和的意思,表达了陛下如今的现状。
    神魂,身体,一切安好。
    只是陷入了谁也不可知的昏迷。
    身后的青衣大神将觉察出了萧布衣的异常,他皱眉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
    二殿下另外一只手将兰陵城的线报攥拢,褶皱的纸团被元气燃起,他目光平静,低下头来,看着自己扎在大地上的那根旗杆,耳边传来由远至近的大地震颤声音,寒风将大旗吹鼓而起,肆意飘摇。
    萧布衣深吸一口气,一只手扶冠,一只手按剑,最后轻柔扭头对身后的翼少然开口:“准备迎战。”
    铁骑列阵。
    冰尘四溅。
    ......
    ......
    雷霆城内一片寂静,万籁俱寂。
    长夜至此,城内的驻扎力量空了一半,已经与前不久分出了第一批,洛阳的战线告急,敕令在四万里的大地上飞掠传递,整个大魏的四肢都运转起来,三十六城,被齐梁攻破了十一座,南域已破,西关的九座城池置身物外,坐壁观火......不仅仅如此,还成为了添火的那一方。
    钟家的五千人铁骑被拦在风庭城外,导致了风庭一役的惨败,北魏庙堂已经开始凝结江湖中人,这些年洛阳打压江湖门派,致使如今无人可用,寥寥不多的几位江湖高人集结之后,不懂阵法,只能做一个沙场上独来独往的冲阵大将,对上齐梁的神将,大部分能勉强撑住不致落败,但几场硬战打下来,死伤的极快。
    战线拉长,全靠东关和洛阳的大军硬拖,北关的彪猛战力才得以南下,成为接手战线的第二批队伍。
    齐梁领军的萧布衣是一个激进派,他北伐的路线简单而又直接,就像是一柄出鞘要见血的剑,走出了一条孤绝而无畏的直线。
    行军千里,直抵洛阳。
    北原的王庭掠过了北关,这只带着野蛮狼性的侵略铁骑与江轻衣在拒西防线对抗交战,战事激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北魏内地。
    王庭的草原蛮子,无比渴望阳光和资源,黎青所打造的西关是中原同等地域面积下最难啃的骨头,公认的一块铁板......但狼饿极了什么都吃得下,即便新藩王江轻衣打得他们节节败退,刚接触的几场攻防战,把漠北王庭换做兰陵洛阳任何一方,都算是元气小伤,可只不过隔了一小段时间,他们又像是疯狗一样扑了上去。
    西关想要攻入北魏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吞并了北原五大王庭的缘故,漠北的铁骑对凉甲城发起的几次进攻,动用的是当年作为对头的四大王庭,那些难以收复的旧部,或是无法同化的军人,作为第一批第二批上前送死的炮灰,为了更好的观察出西关在这场战争当中的战术和谋略。
    而漠北的几位尊者并未出手,神子与纳兰也只是保持着观察的态度。
    坐在漠北王庭首脑位置的,都是草原上最聪明的人。
    大先知在世的时候,教会了他们许多事情。
    王庭一直处在中原最尴尬的境地,每一次南掠都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这一次不一样,作为洛阳的友军......他们得到了曹之轩的承诺,打下了西关,西关就是他们的。
    王庭的这拨人沉默又无声的观察着战争,他们想要西关,无论如何都要夺下这片土地,再往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了。
    但他们更清楚一点,王庭拼命打,不拼命打,结果是迥然不同的。
    这场战争,打的时间越长越好。
    拖得越久,王庭的收益越高。
    ......
    ......
    雷霆城的城主府城头,有一个女子坐在屋檐上,她眯起双眼,身上的红袍被风吹动,天地大冻,喝下一口酒后,身子骨暖了许多。
    女子的面容上带着一些酡红,她看上去有些醉了,但眼睛里清澈无比,平静望着烟火缭绕的南方,心想着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有荒唐的纨绔子弟彻夜狂欢,烟火庆祝。
    庆祝齐梁再下一城?
    还是庆祝大魏今夜过后,再添数万尸骨?
    柳儒士伸手去摸放在自己身侧的酒壶,并没有摸到,她蹙起眉头回过头,看到了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子,面容煞是好看,熟悉而又陌生,蹲着身子拿过自己的酒壶,接着坐在了自己的身旁。
    柳儒士认真的瞥了一眼,那个黑袍女子很是年轻,服饰看起来简单,但气度绝非寻常人家,多半是大户出生,自己以前应当见过,脑海当中有些熟悉的感觉......偏偏想不起来了。
    “我们以前见过?”她蹙起眉头,努力回想,却像是喝醉了酒,大脑怎么也记不起来,自己何时与这样的姑娘遇见过,于是她皱眉猜道:“是在......洛阳的时候?”
    黑袍女子动作微微顿了顿,看向柳儒士。
    易小安笑着点了点头,扬起了手中的酒壶:“借我喝一口?”
    柳儒士并不讨厌这个姑娘,她点了点头,伸手指向远方,轻声说道:“看到那里的焰火了吗?”
    易小安轻轻嗯了一声。
    雷霆城的城主府,能看到远方上空,一闪而逝的烟花,砰的一声,最后震碎,化作点点白光,烟气散去,回归寂静。
    “你来自洛阳,多半是哪个大贵人家,那个不知道在哪放烟火的人现在笑得出来,洛阳的权贵笑不出来。”柳儒士抱住膝盖,轻柔说道:“齐梁很快会打到洛阳城......那个放烟火的人,到了那时候也会笑不出来了。”
    易小安低垂眉眼,喝了一口柳儒士的酒,轻轻说道:“是烈麝。”
    柳儒士嗯了一声,“北地最烈的酒。”
    她顿了顿,道:“你来这里,是找人?”
    易小安轻轻啊了一声,她笑道:“是啊,战争开始了......所以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找一个朋友。”
    柳儒士看着自己身旁的黑袍女子,道:“战争开始了,雷霆城里的权贵,能明哲保身的,都已经离开了,这座北地的城池不算安全,很可笑吧?到了这个时候,人心依然不齐。”
    易小安又喝了一口酒,叹了口气。
    “南北之战,结局无可避免。”
    “北魏会死很多很多的人......”
    她望向柳儒士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想过,离开这场战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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