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关壁垒。
    所有人都知道新上任的那位总督大人,看起来文文弱弱,脾性温和,实际上是个相当棘手的厉害角色。
    这个青衣披甲的男人上任西关壁垒总督的位置,第一件事都是彻查了西关壁垒的所有官阶人员,对西关边陲防线进行了一次大清洗。
    他默允了桓图穷的旧骑将燕白楼头颅挂上西关壁垒最高处大旗的行为。
    这已经说明了一些事情。
    江轻衣对西关边陲进行了一次大换血。
    而不久之后那位西关影子死在缥缈坡的消息传来。
    浩瀚的百人骑绕西关一周之后赶到西关壁垒城墙,齐力驮负着大杆,杆上坠吊着如影子一般的尸体。
    青衣男人默默看着桓图穷的尸体接替了燕白楼。
    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是这一日他卸下了青甲。
    背负九恨的任平生就站在他身旁,轻声说道:“袁四指要是真跟桓图穷单挑,胜率基本上是一九开,缥缈坡那边肯定有高手坐镇。”
    江轻衣平静说道:“我们处身事外,站在局中,有些事情看得清楚,就不要说的那么清楚了。”
    任平生默默看了一眼挂在西关壁垒大雷钟壁鼓旁的那具尸体。
    风干雨曝,已经枯萎不成人形。
    昔日的剑冠叹息说道:“江湖人活至潇洒处,甘愿慷慨赴死,可千百般死法,唯独不愿如他一般。”
    江轻衣心有感慨,喃喃说道:“都说西关人宁死也要死在西关。只可惜他虽是西关人,而今死在了这里,却算是客死他乡,不得善终。”
    任平生拎着一壶酒,瞥了一眼大雷钟壁鼓。
    他缓缓说道:“桓图穷练的也是剑,只是这柄剑与浩荡二字沾不上遍,他本是一个刺客,终日见不得人,藏匿在影子里。”
    “刺客是这个世上最冷血的一类人。”
    “他是西关最好的刺客,可到头来却为情义所困,困在那袭白袍的恩泽中,选择走出影子,去缥缈坡以剑还剑。从他走出影子的那一刻,就注定不得善终了。”说到这里,任平生瞥了一眼江轻衣,面无表情说道:“庙堂里勾心斗角我摸不透,只是不希望你死在这种无谓的争斗之下。”
    江轻衣有些无奈说道:“放心好了,放眼整片西关,局势动荡,唯独我西关壁垒的这位大总督高枕无忧。”
    “我撤了袁四指的心腹,也没留下桓图穷的旧部。”他平静说道:“这场角力的结局出来之前,我留了燕白楼的头颅挂在西关壁垒,因为我知道桓图穷还有一丝翻盘的希望,只是如今他死了,大雷壁鼓旁边便换了人。”
    文弱青衣男人叹了口气说道:“我本不是无情之人,只是热血经不起推敲,斟酌局势,桓图穷做的事情再可歌可泣,我也帮不了他。审时度势,当务之急是把西关边陲的力量彻底握在我的手里。”
    “我并非桓图穷那样的鲁莽之人。”他微微顿了顿,瞥了眼任平生,幽幽说道:“所以平生你大可放心。”
    青衣男人伸出一只手,勉强拍了拍高瘦男人的肩膀。
    任平生不说话,冷冷挤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颧骨很高,面颊瘦削,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好人,即便笑起来也给人一种阴恻恻的感觉。
    笑起来并不让人如沐春风。
    而是如沐西北风,冷到骨子里。
    任平生柔柔眯起眼,懒洋洋舒展身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今晚子时,老样子。”
    江轻衣闻言之后相当无奈,只能应下。
    “是了是了”
    任平生这样的一个人,素日里面容冷漠,几乎没人见过他露出笑容。
    而这番诡异的笑容让人很难不往某些不该想的方向发展思绪。
    到了子时,西关壁垒的总督府前,一片寂静。
    闭关修行的任平生听到了敲门声音。
    他为那个青衣男人打开了房门。
    此时正是边陲将士们休息的时候。
    轮番守夜的将士面色有些古怪。
    这样的深夜,落针可闻。
    总督大人又去了那位高瘦男人的屋子,接着就是剧烈的喘息声音,物事落地,平复一段时间之后接着归于平静。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总督大人会衣衫不整,满身汗水从那位高瘦男人的屋里走出,面带红潮,看起来却精神抖擞。
    西关壁垒的总督府这一片隐隐约约有谣言传出来,说新上任的总督大人似乎有某些不太正常的癖好。
    像是龙阳之好?
    这样的消息着实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被江轻衣提拔上位的几位更是吓得不轻。
    任平生居然破天荒保持了沉默。
    如今在西关壁垒称得上耳目通天的江轻衣叹了口气。
    第二天的子时。
    当着守夜将士的面。
    江轻衣把任平生从府邸里拽了出来,一路硬生生拉到了院子外面特地为总督修改的道场。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几位将士有幸目睹了任平生的剑道大圆满境界。
    授剑。
    这位如今的确有资格称得上西关剑冠的男人,先是一字一句为总督大人讲解着《剑经》的奥妙,接着没有动用九恨,就很平常拎起道场里的木剑。
    不曾动用元力。
    剑招剑势或炽烈如火,或缥缈如风。
    剑六式被这个高瘦男人以最平淡的手法施展出来。
    大袖拢清风,剑气敲壁鼓。
    十八路剑气从午夜舞起,演化剑道奥妙,这个高瘦男人痴迷于剑道,不知曾经多少次这般一剑起舞。
    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江轻衣先是盘坐在地上,很艰难去记住那柄木剑的运行轨迹。
    接着他站起身子,很青涩捡起了一柄同样规格的木剑。
    他试着像前些日子修行的那样,平稳握剑,平稳递剑。
    任平生瞥了一眼青衣男人,放缓了动作,袖里木剑刹那由奔雷之势骤停,放缓数十倍,让江轻衣能够跟上自己的动作。
    江轻衣直直望向任平生。
    任平生抖腕。
    江轻衣抖腕。
    完成这一式,用了一炷香。
    抹袖,一炷香。
    兜里藏剑,挑翻袖,撞破鼓。
    拢共三式,两炷香。
    接着便由生涩转熟练。
    再来便逐渐加快速度。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
    到了最后,江轻衣的眼中便只有任平生的那双眼。
    那双眼有浩荡剑意,如同大江大河,波澜壮阔,要劈斩开来,将星河劈开,化作剑下郁郁之气!
    他跟随那个高瘦男人的剑招一同起身,一同蹲下。
    日月星河流转,月辉照耀而下。
    青衣与剑冠一同舞剑。
    大稷山脉之后被任平生强行勒令背下《剑经》的江轻衣早就对这部剑道启蒙书籍烂熟于心。
    每一招每一式。
    任平生要他学剑。
    江轻衣便真的开始学剑了。
    他是寒门学子,可恰巧不巧站在了西关总督的位置,也许修行十年二十年,他也抵达不了白袍儿黎青的境界。
    他没有逆天的资质。
    江轻衣只是不想重演那一幕。
    当任平生慷慨赴死之时,自己却只能躲在城门之后。
    他什么都没有,只是恰巧有很强的记性。
    他知道齐梁的那个男人,即便没有那两道天相加持,也绝对是一位异于常人的大修行者。
    大修行者不修资质,修一颗仙心。
    坚韧于常人十倍,坚持于常人百倍。
    任平生陡然收剑。
    江轻衣同时收剑,单手负后,木剑抵在脊梁之处立起。
    收剑之姿极为挺拔。
    有幸睹得这一幕的人无一不心中旌旗动摇。
    久久难以平静。
    收剑之后,任平生保持同样负剑姿势,浩然剑气从胸膛之中微微溢出。
    他轻轻吐气。
    隔了数十丈远。
    大雷壁鼓鼓面猛烈震颤。
    虎豹雷音。
    造就如此一幕的高瘦男人只是面色复杂,瞥了一眼江轻衣。
    “可惜了”
    青衣男人面色如常,气机满盈,毫无气喘模样。
    剑意养生。
    以剑养剑。
    默默拿全身剑气去篆养提携身边江轻衣剑道修为的任平生有些感慨,这个年轻男人的资质着实不低,至少悟性算得上是中上之等,一部《剑经》不足一个月就已经修行完成。
    只是江轻衣身上全无元力,更无天相,即便如今开始修行,有自己相助,此生也无法窥探到大修行者的境界。
    “纵然有满腹剑气又有何用?”
    任平生心中感慨万千,默默念道:“若是我将全身元力修为全都馈赠于你又该如何?”
    摇了摇头,不做其他念想。
    慢了一步,就是慢了终生。
    任平生轻声说道:“修行如修心,修心是修剑。修好一把剑,抵过千军万马。万里烽火,千里狼烟,若有朝一日有人破垒而入,西关壁垒拦不住,铁甲黑骑也拦不住,信不信我可以拦住?”
    江轻衣有些微惘。
    他看着任平生高深莫测的笑容,皱了皱眉,轻声骂道:“拦什么拦,不要命了?”
    高瘦男人瘪了瘪嘴,信手丢掉那柄木剑。
    他背负双手幽幽转过身子。
    双目却望向了西关壁垒外的某个方向。
    任平生轻声笑着说道:“江轻衣你看。”
    遥远的西方。
    天光浩袤推进,有轰隆隆如雷声般的声音贴着地面滚动如潮。
    西关壁垒连绵千里。
    拒妖族于千里之外。
    此刻有一声妖戾响起,陡然划破长空。
    白袍藩王死前坑杀了半个棋宫的大人物,大夏沉寂了两年之久,偃旗息鼓,直到那位西妖出世,才缓缓振作。
    这般大阵势的进攻,这些年都很罕见。
    没有人看清这股兽潮封锁的距离有多长。
    站在总督府,西关最高点的青衣男人木然握了握木剑,瞥了眼身后的将士。
    江轻衣深深吸了口气。
    吐出两个字。
    字音里带着紧张,局促,还有些许不安。
    更多的是等待良久之后的欣喜,暗流涌动之下抑制不住的兴奋。
    大雷壁鼓煌煌响起。
    震颤天地。
    伴随着两个字:“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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