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相信那位风庭城扬名的易公子敢在天酥楼大开杀戒。
    他们谨慎推演过一万遍,最后信心满满推算出,即便是那位白袍男人,也不可能在没有谈判的情况下,直接动手杀人。
    在座的年轻权贵,至少都是北魏封疆裂土级别的后嗣。
    在洛阳这片土地,他们就是规矩。
    谁敢不讲规矩?
    但他们一直不太明白皇都那边的缄默是什么意思,森罗道似乎没有出动一位九品高手的意思,几位大殿下都选择不约而同离开洛阳执行任务。
    这些年轻权贵们心底忐忑不安的同时留了一手底牌,东拼西凑,在天酥楼周围布满了弓弩手。
    三百弓弩手,在这条勾栏街引命而候。
    他们来天酥楼,带上了枪火,也带好了筹码。
    这些年轻权贵们天真的以为这一老一少是来谈判的。
    只要价钱开得合理,足够满足这两头饕餮,就可以把当年的债一笔勾销。
    所以他们拿了府中巨额的财产,半是忐忑半是试探来到了天酥楼。
    只可惜踏入天酥楼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发现自己的想法是荒诞而可笑的。
    所谓的三百弓弩手,以及自己府邸之中的高手,在那个能独自面对整个洛阳的白袍男人面前,脆弱如同一张白纸。
    一捅就破,这就是自己谈判带来的保底枪火?
    他们一开始还担心与那位白袍男人谈判。谈不拢以后造成无法承担的后果。
    现在他们恍然明白。
    这根本不是一场谈判。
    因为那个黑衣少年就这么杀了天都侯的独子。
    一剑毙命。
    干脆利落。
    这一剑,把所有的谈判规矩,所有的荒诞念头,所有的条条框框,全部砍得粉碎。
    直到这一刻起,这些年轻权贵们才如梦初醒,这位十三年来入洛阳不闹事的白袍男人,原来真的是来清算的。
    而他们担心引爆导火索的,不是那位烧了大魏沧生图的柳大花魁。
    而是这个一剑削下天都侯独子头颅的黑衣少年。
    这个黑衣少年一剑狠狠砍在了洛阳的颜面上,至此事态再无挽回的余地。
    而他似乎只是为了讲述一个简单的道理。
    ......
    ......
    杀人,要偿命。
    这是个很简单的道理。
    但杀人偿命这个简单的道理,对于在座的人来说,真的无法理解。
    他们是真的不懂,为什么杀了一位蝼蚁样卑贱的生命,就要拿自己高贵的性命去偿还?
    哪一位北魏权贵的手里真正干净过,不曾杀过人?在洛阳这块皇城,他们就是真正爬到了最高层的大人物,无论是靠着父辈积荫还是自己打拼,当他们真正获得了特权之后,怎么会将小人物的性命放在眼里?
    易潇看着已经死寂的天酥楼,无数双目光盯着自己。
    他笑了笑。
    轻轻将段天德的头颅放在桌子上。
    易潇温柔说道:“你们当然可以杀人。”
    “天酥楼的十三条命算不了什么。”小殿下拍了拍桌子上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柔声细语道:“至于我为什么杀了他?”
    这个黑衣少年默默坐下,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你们可以杀人,我当然也可以。”易潇皮笑肉不笑,道:“你们可以滥杀无辜,我当然也可以。”
    白袍老狐狸自始至终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站了起来。
    磅礴的大势至域意碾压而下,将天酥楼的年轻权贵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位独步天下的佛门客卿突然笑了笑。
    他走到了易潇身边,没有多走一步也没有少走一步。
    并肩而立的位置很敏感,至少代表了什么独特的意思。
    “天都侯当年射了我六箭。”白袍邋遢男人拎起桌子上鲜血淋漓的那颗脑袋,转了一面,看着那颗头颅的狰狞表情,自己面无表情道:“我当年还了你老子一箭,算他命大,只断了一条腿。”
    “他原本欠我五箭。”白袍柳禅七轻轻道:“杀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他还欠我四箭。”
    这个邋遢的男人扔去那颗头颅,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
    一朵绝美大红莲妖异在他手心无比灿烂地盛开。
    “可知,杀人偿命下一句,乃是欠债还钱?”
    红莲华手。
    这个白袍男人在史书上被匆匆带过了一笔,就源自于这一记曾经击垮了半边洛阳城头的恐怖禁术。
    一记红莲华手,摧枯拉朽击垮洛阳半边墙头,千军万马之中,一人独立,将一株菩提树栽在北魏国都废墟之上。
    何等霸气?
    “你们当年欠我的,我都记着。”
    这个白袍男人拿着睥睨天下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
    “该清算了。”
    他手心漂浮一朵大红莲,如同天神下凡。
    “你们来之前,应当问过自己的长辈,所以你们知道,当年他们到底欠了我什么。”
    “你们可能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我这个人贪财。”柳禅七微笑道:“欠我钱的,拿钱来还。还够了钱就好。”
    所有人在压抑的环境之中不敢出声。
    但是他们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
    这个白袍男人要钱,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个无用的数字而已。
    但冰冷的话接着让他们脸上刚刚萌生的笑意刹那僵硬住。
    “但欠了我命的,就只能拿命来还。”
    他们抬起头,无比惊恐看着那位白袍男人。
    白袍老狐狸抬掌前行。
    大红莲被他托在手心。
    他缓缓踏出一步。
    天酥楼响起一声极为突兀的爆裂声音,如同西瓜崩裂一般,鲜血迸射。
    大红色喷薄而出。
    而这位托着大红莲宛若地狱魔头的白袍男人面带微笑,不狰狞反而圣洁,闭眸枯心,六根清净。
    他一路前行,一边轻声喃喃。
    “左十三,元年欠我三箭,今日还了一箭。”
    “崔府侯,以后互不相欠。”
    ......
    ......
    一步杀一人。
    易潇默默看着这只白袍老狐狸闭眸前行十二步。
    然后柳禅七顿住脚步,回头望向倒下的十二具尸体。
    声音不大,字字敲心。
    “当年洛阳城头存了念头想射杀我的,一个都跑不掉,他们欠我的,我都还记着。”白袍老狐狸自顾自笑了笑:“他们还不起,又不敢来见我,所以今天这些人,就委屈一点,替他们还了一笔债咯。”
    “剩下的,能听到我说话的,不妨摸摸自己脖子,发现还留了一条命的,恭喜你们。”
    白袍老狐狸收起掌上那朵大红莲。
    “但是在你们今天晚上大摆酒宴庆贺自己留了一条狗命之前,记得把还我的钱还清。”他露出洁白牙齿,笑起来却令人浑如置身地狱:“你们觉得欠我多少,就还我多少,都搬到天酥楼,送到我闺女手上。她说你们还清了,便是还清了。今天如果还不清钱,我不介意你们拿命来还。”
    接着这个白袍男人默默站在天酥楼门口。
    “你们不是很怕我来清算吗?”
    柳禅七抬起头。
    看洛阳上空大月猩红如血。
    七月七,洛阳天酥楼柳大花魁名动天下。
    “我要为柳丫头,也为你,送一份大礼。”
    白袍男人默念几句话,似乎想到了某些可笑的事情。
    他转过身子,对不远处的小殿下招了招手。
    易潇微怔,走到这只老狐狸身后。
    “柳丫头。”白袍老狐狸的声音有些悲凉:“苏红月的棺,在哪里?”
    柳如是轻轻道:“苏姨葬于洛阳城外一里紫竹林。”
    “好。”
    白袍老狐狸轻轻点头。
    他踏出天酥楼。
    埋伏在不远处的三百弓弩手下意识松开控弦之手。
    刹那倏然破空声音传递。
    大红月下有三百道箭影。
    三百道箭影无比迅猛掠上高空,还没来得及俯冲。
    一道白袍跃上高空,接着是一声长啸。
    两只大袖舞动,这个白袍男人一袖揽天下,一袖邀群雄。
    那道白袍高高跃上洛阳上空。
    霸气不可阻挡,睥睨北魏万里。
    遮天蔽日。
    袖中月光猩红如血。
    三百道箭影刹那崩溃。
    就如同十六年前那样,一朵大红莲绽放在这条街道之上。
    除了天酥楼,方圆数十米,以这道大白袍为圆心,被大势至域意震开裂纹。
    然后一只大手印按压在地。
    摧枯拉朽。
    数十米大小的恐怖掌印强行烙印而下,隔着数里地都能听到这一声震天撼地的暴鸣。
    早已经被北魏权贵清空了的一套街,此刻被这一掌碾压成了废墟。
    废墟之中,一朵红莲印记缓缓绽放。
    触目惊心。
    小殿下呆若木鸡,看着这一手能记入史册的红莲华手,在北魏大地上肆无忌惮的绽放。
    惊艳绝伦。
    接着这个白袍邋遢男人落在地上,他微微抬起手。
    大红月下漫天紫竹叶呼啸而来。
    拖着一口红棺。
    猩红如血。
    易潇看着这个白袍男人蹲下身子,轻轻拿脸贴近这口棺材。
    白袍老狐狸没有揭棺,而是搂住红棺,拿掌心红莲对着棺材头部轻轻拍了拍。
    大概十息。
    他抬起头,对小殿下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小子,跟在我身后。”
    这个白袍邋遢男人一只手抬起棺,举过头顶,长身而起。
    “顺便数一数,我今晚要杀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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