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萧逸也就只有十岁,在见到外公时,如换脸谱般瞬时敛去满面的阴沉凄郁,转而浮上张扬且浅薄的笑容,如这世间最寻常平和的少年,如一个心底无尘、最单纯无忧虑的少年。
    这些年他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
    在那张明朗豁达的面具下,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他?
    窗外天光被茜纱筛过后微弱地落下,落在那张如冠玉般的面上,光影斑驳晦暗,衬得他的神情愈加深远而难以捉摸。
    萧逸揩掉楚璇颊边的泪,道:“跟你说这些就是不想让你难过多心,母后总为难你也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是因为她恨梁王害死了她的亲姐姐,而她始终无能为力,便就拿你来撒气。你别怕,我不会让她欺负你的。”
    楚璇霍然倾身环住萧逸的腰,面贴在他的襟前哽咽:“思弈,对不起。”
    萧逸将她从怀里捞出来,紧凝着她的双眸,神色端凝,无比严肃:“璇儿,你迟早会明白,梁王是梁王,你是你,你不需要为他的过错而承担什么。而我们之间……”
    他温和地勾了勾唇,意味深长:“我们两个的命运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纠缠在一起了,缘分也好,宿命也罢,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若说谁欠了谁的,那也是我欠你比较多。”
    说罢,他不舍地将楚璇松开,整理了下心情,恢复了一惯的平静淡然,略有些无奈道:“侯尚书和光禄大夫还在宣室殿等我呢,我得回去了。”
    光禄大夫?
    楚璇猛地回过神来:“我照你教我的跟外公说了,你有意要晋光禄大夫为大理寺卿,他和大舅舅决意要在今日早朝,趁光禄大夫尚未返京而定下大理寺卿的人选,结果如何?”
    萧逸如坐钓鱼台一般端稳含笑:“自然是他赢了,朝会上已落定,由萧腾长子、你的大表哥萧庭疏继任大理寺卿。”
    “那……”
    萧逸道:“你别担心,我本来也无意于要在这个时候把大理寺攥在手里。我与他交锋了这一局,其实已经占了上风,凡事都要讲个平衡,适当给他点好处也无妨,现在还不是该把他逼急的时候。”
    看着他绸缪娴熟、成竹在胸的模样,楚璇稍稍放了些心,见萧逸要走,没忍住,在他身后轻声道:“外公问我你打算派谁出任宛州郡尉,我没跟他说……”
    萧逸的背影微顿,声音里含了融融暖意:“我知道。”
    楚璇目送着他离去,跟着他经了一场旧年悲欢离合,好像元气大伤,浑身透出疲乏,颓然坐在偏殿的窗前,凝着茜纱窗纸上精心描绘出的折枝腊梅,一遍又一遍回味咀嚼着他的话。
    他知道。
    他说他知道。
    那是毫无波澜、也没有半分吃惊的三个字,平静到好像早已知晓。
    他怎么可能早已知晓?
    当时在外公的书房里,除了外公,便只有萧腾、萧鸢,父亲和江淮,她当着这五个人的面儿说她不知道,若是萧逸要提早知道她没有出卖他,那便只能是这五个人中的一个告诉了他。
    楚璇脑中的一根弦骤然绷紧,她想起了萧腾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咱们一个劲儿地往内宫送眼线,别是人家也有样学样,往咱们身边也安插了眼线。”
    还有刚才,高显仁说什么来着?
    他说萧逸昨夜一夜未眠,召见外臣,还摒退左右,连御前大内官都不能在跟前伺候,那该是什么样的外臣?
    据她所知,就是校事府的孙玄礼也没有这种待遇啊。
    她只觉头一阵发胀,冉冉进来说,太后用过药好些了,非要摆驾回祈康殿。
    楚璇知道了事情原委,心中愧念颇深,又不敢到袁太后跟前惹她不痛快,便嘱咐好了宫女仔细伺候,把事情安排妥帖,周周到到地把她送走。
    闹腾了这么一番,楚璇在天将黑时便早早的上床睡觉,夜里迷迷糊糊翻了个身,突然发现身边多出个人来,萧逸把她拦腰搂在怀里,声音沙哑:“你老实些吧,一晚上蹬了多少回被了,再蹬揍你。”
    楚璇不服气地冷哼了一声,却仍旧把头扣进他怀里,有些幽怨道:“你几时来的?天天又在忙什么?”
    萧逸打了个哈欠,印在她额上一吻,黏黏糊糊地说:“过几天我们就去骊山,我今年在行宫过生辰,你最好想想送我点什么,要是送的我不满意,你给我等着。”
    楚璇:……
    这深更半夜的,悄默声地跑到她床上不说,又要揍她又要让她等着的,她怎么从前没有发现这个人这么野蛮且不讲道理!
    须臾,身边便传来了萧逸轻浅且均匀的酣息声,楚璇往他怀里缩了缩,心道明天再跟他讲道理吧,便放松下来,很快进入睡梦中。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时萧逸又已经走了。楚璇用了早膳,忽听外面内侍来报,说是她家里表哥往内直司递了帖子,要进宫拜谒贵妃娘娘,陛下那边已恩准,现下已进了顺贞门,再过大约一炷香就要到了。
    楚璇心想,表哥的话……除了萧雁迟恐怕不会有别人了。
    果然是他。
    画月放了蜀锦撒花幔帐,起先萧雁迟还能老老实实跟她隔着道帐子说话,谁知说着说着非要她摒退左右。
    楚璇心道,这是外男啊,在王府探亲也就罢了,在深宫内苑里,哪有摒退左右跟他窃窃私语的道理?
    好说歹说,把冉冉留下了。
    “璇儿,我上次跟你说的事如今已有眉目了,我在骊山行宫当值,已买通了那边巡值的禁卫和守山的神策军,只要我们商定好了时间,就可逃出生天远走高飞。”
    楚璇呆愣了半天,隔着帐子怔怔道:“我何时说过要走?”
    萧雁迟急道:“你不走怎么办?陛下与爷爷的争斗日益激烈,你夹在中间,迟早是要做抉择的,到时不管偏向哪方,另一方都是不会轻饶了你的。还有……”
    他定了定神,道:“我从爷爷哪里探听到确切消息,太后有意要让常景的女儿常冰绡入住中宫。这本就是天子家事,陛下不大会忤逆他的母亲。常景与爷爷和姑父都过节颇深,若是他女儿真当上了皇后,她会让你好过吗?我跟你说,我早就看出来了,爷爷一直在利用你,真到生死关头,他不会保你的。到时你独自在深宫里,孤立无援,可真就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了,想走都走不了。”
    楚璇只以为常冰绡这一页可以翻过去了,萧逸也答应过她不会有别的女人,可没想,竟让太后又翻了出来。
    知母莫若子,萧逸早说太后还会有后招,果不其然,这后招就来了。
    但是她信,萧逸不会负她。
    “雁迟,我不走,你也不要再在这上面费心了。”
    外面一时静默下来,良久,萧雁迟试探道:“若是姑父也希望你走呢?”
    楚璇错愕:“我爹?”
    “是,你爹也希望你走,他很担心你,凭我自己没那么容易、也没那么快买通骊山禁军,这其中有姑父在运作,他和我一样,都希望你能离开这充满是非与险恶之地。”
    他的话如一根长着钩刺的细藤,柔柔的戳进她的心坎,随即传来一阵刺痛。
    她不该让父亲为她担心的,可是,她真得不想走,她不想离开萧逸。
    外面萧雁迟的注视犹如一道酷刑,直逼得她抬不起头,她在心底幽叹一声,道:“好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她见对方抻了头像要说什么,忙赶在他前面抢先一步道:“我另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萧雁迟烦躁地一挠头,不情愿道:“你说吧。”
    楚璇思忖良久,关于徐慕总还有些道不清说不明的疑惑在,上次高显仁险些就要跟她说明他的死因了,可被突然而至的太后打断。
    那天太后已说出宫妃勾连内侍的话,她近期得和高显仁避嫌,不管萧逸多么偏爱她,但,她不能去害了大内官。
    她随手拿起一串珊瑚,于指尖一颗颗揉捻,问:“你可知道从前有个禁军统领徐慕?”
    萧雁迟拧着眉思索了一番,同在行伍,徐慕应当算是萧雁迟的前辈,他死得太早,那时萧雁迟还小,自然没有与他接触的机会,可……这个名字他听起来又很耳熟。
    想了又想,他突然眼前一亮:“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姑父?”
    “问我爹?”
    “对啊。”萧雁迟道:“我记得前几年无意间撞上大伯跟爷爷说话,听他们说起,那个徐慕好像还有个孩子,那孩子就是你父亲带回长安的。”
    楚璇呼吸一滞。
    “对,就是这样。他们还说……是姑父亲自把孩子交给了爷爷……璇儿,你怎么了?”
    手中珊瑚珠串应声而落,‘哗啦啦’砸在地上,如缓乐中的一音刺耳惊弦。
    她只觉脑子空荡荡的,仿佛无形中有只手抚上了她的心,狠狠揉捏。
    “璇儿,你都长这么大了。”
    “璇儿,你怎么会想到呢,你的一切苦难皆因朕而始,是朕亏欠了你。”
    “我们两个的命运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纠缠在一起了,缘分也好,宿命也罢,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若说谁欠了谁的,那也是我欠你比较多。”
    她……会是徐慕的女儿吗?
    萧雁迟见楚璇久久不语,躲在帐子后也不动,正想掀帐进去,忽听外面内侍尖声禀:“皇帝陛下驾到。”
    楚璇如梦初醒,忙出去接驾。
    萧逸今天到得了空,早早地回长秋殿,抱着手炉,颇为和善地让给萧雁迟看座,又神色精明地把楚璇观察了一番,末了,轻抚她的脸颊,心疼道:“脸色不好,倒好像受惊了似得,你们刚才在说什么?怎么画月和霜月她们都在殿外伺候?”
    楚璇望着他那张春风化雨般温煦柔和的俊脸,以及眼底那抹莹亮如钩的精光,当下明了,瘪嘴瞥了他一眼,散漫地移开视线,看上去不怎么爱搭理他。
    萧雁迟可是个老实人,一听萧逸这样说,生怕他是心有疑而为难楚璇,忙起身解释:“回陛下,臣方才跟娘娘说姑父打算携家眷回南阳老家,娘娘心中不舍,难过来着。”
    萧逸含笑“哦”了一声,转而看向萧雁迟,满面长辈关心晚辈般的慈和,招呼他:“你坐,这儿没外人,不用陛下长陛下短,照着自家人叫就行。”
    老实巴交的萧雁迟犹豫了犹豫,费了好大劲才突破心里的那道坎,对着萧逸那张甚至看上去比自己还要年轻俊秀的脸:“小……小叔叔。”
    萧逸一下就乐了,畅然应下,随口道:“说吧,你找你小婶婶什么事啊?”
    萧雁迟:……
    他就算再老实到这会儿他也看出来了,这位皇帝陛下不是要跟他处亲戚闲话家常,是正儿八经想拿他开涮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更新时间调到凌晨零点了~~暂时这个点,等过几天会再调回去的,反正时间会变,但永远日更不会变,么么哒~
    第26章
    但萧雁迟自幼家训森严,他爹虽是梁王的儿子,是正儿八经的宗亲勋贵,但与他的两位伯父有着天差地别,无心钻营权术,终日浸在圣人学典里,向来严正耿介,最是识礼。
    萧雁迟身受其言传身教,自然也是规矩端正的。
    这种情形,别说对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就冲他得唤萧逸一声小叔叔,也不能对他无礼。
    因此萧雁迟深吸了一口气,刻意忽略掉那一声‘小婶婶’带给自己的打击,以无比恭敬耐心且温和的姿态回禀皇帝陛下的询问。
    无外乎是久未见、叙家常以及嘘寒问暖的陈词滥调。
    萧逸听得很是狐疑,在幔帐后抓了楚璇的手放在唇边细吻亲啄,将她整个人箍进怀里,在耳边轻声问:“我瞧这小子只是看上去老实,嘴里不像有句实话,他该不会处心积虑想邀你跟他私奔吧?”
    楚璇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在萧雁迟回话的平缓语调的背音里,压低了声音,无比诚恳地仰头:“我对思弈一片痴心,绝无他想。雁迟也是本分人,不会有这等想法。”
    萧逸目光幽深隐含笑意,不说信,也不说不信,只如天神垂顾般极为雍容地俯身印在楚璇唇上一吻,以示对她表白的心悦。
    幔帐外的萧雁迟正躬身低首地回着话,忽听里面传出衣料摩挲、交颈纠缠的古怪声响,登时觉一股热血涌上脑门,有一瞬耳边轰隆隆响,仿佛有一柄尖刀在寸寸割剐着他的心。
    缩在袖氅里的手紧攥成拳,他拼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将话回完。
    萧逸本也没指望能从他嘴里得出什么真话,只稍留他寒暄了一阵,便让冉冉送他出去。
    出了殿门,萧雁迟顿住步子,回身看了眼立在门侧的冉冉,朝她使了个眼色,冉冉颇为警惕地向四周瞟了一圈,拎起裙纱,快步跟上萧雁迟。
    殿内香雾杳杳,偶有鸟雀嘤啾从轩窗外传入。
    萧逸把楚璇从自己怀里拎出来:“说吧,把人都赶到殿外,你们两个在合计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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