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蒙大赦的高显仁脚底打着滑儿地跑了。
    “朕受伤了,且这伤是你弄出来的,你得有点觉悟,对朕态度好一点,不能动不动就给朕甩脸子,挤兑朕。”
    萧逸让楚璇搀扶着自己起来,一本正经地训话:“你不是怕御史揪着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找你麻烦吗?朕已对外宣称你住进宣室殿是侍疾来了,既然是侍疾,就得有侍疾的态度。咳……朕渴了,去给朕倒杯水去。”
    楚璇把手捏得咯吱响,咬着牙给萧逸倒了杯温水过来。
    天水青薄釉的瓷瓯端到了萧逸跟前,他只懒漫地低瞥了一眼,便将手搁到了身后。
    楚璇耐着性子坐到他身边,搂过他的腰,将瓷瓯送到了他的嘴边。
    茶香清醇,又伴有伊人在侧,柔荑白皙如玉雕,滑腻似丝缎,萧逸的唇不小心碰到了楚璇的手,只觉温软如蜜,带着淡淡脂粉的香气。
    他一时迷醉,没忍住在楚璇的手背上浅啄了一口。
    楚璇像是被蛇咬了,霍得把手缩回来,杯中茶水跟着溅出几滴,落在她和萧逸衣衫上。
    她没好气道:“陛下龙体抱恙,可还有这样的好兴致。”
    萧逸斜眼冷睨了她一眼,楚璇想起刚才的承诺,一口气噎在胸前,好半天才提起来,道:“水温合适吗?”
    萧逸眼梢带钩,漂亮的凤眸里流转过别样风情,轻轻刮了一下楚璇的脸,捏起她的手放在唇下细细碎碎地亲着,语调柔昧:“有点凉……不过,现在合适了。”
    楚璇任由他亲,略有些酸涩道:“我在宣室殿里住着,瞧见陛下身边有几个宫女很是貌美,这在身边伺候,夜间掌灯,红袖添香,陛下怕是见过不少纤纤玉手了。”
    萧逸亲吻的动作略顿,随即笑开:“朕在气头上的话你倒是当了真,你见着哪几个漂亮,跟高显仁说一声,让他都撵了。”
    楚璇梨涡前凹,浅笑含愁绪:“陛下说的好生轻巧。”
    萧逸将她的手板板整整搁回膝上,改箍住她的腰,幽然叹道:“璇儿,这里只有你我两人,你就不能好好跟朕说话吗?”
    楚璇默了默,道:“思弈说的好生轻巧。”
    萧逸道:“这有什么不轻巧的?不过是几个宫女。”
    “是啊,只是几个宫女自然是轻巧的,可若不是宫女呢?思弈早已行过冠礼,立后是迟早的事,依照祖规,必要择高门贤良女子为后,到时思弈怕就不会这么轻巧了。”
    萧逸流连于细腰上的手骤然滞住。
    难怪今日总是往他身边的女人上绕,原来在这里等着。常景个蠢货,自作主张在立后上作了那么些文章,到底惹了梁王的注意,要费心思来试探他了。
    这样说来,梁王与楚璇是互通过消息了,也就意味着,梁王又成功送了新的细作进长秋殿。
    他唇角含着淡若飘絮的笑,眸光幽深地凝着楚璇,上次就因为他杀了那个叫珍珠的女孩,楚璇以她父亲的事为由头跟他吵了一架,顺势把自己关在殿里半个月。如今,若是他再杀一个,也不知会把她刺激成什么样儿……
    萧逸手上提劲儿,将楚璇锁进自己怀里,道:“朕的身边不需要高门贵女,大周数代君王饱受外戚乱政之苦,朕的皇后只要家世清白即可。”
    楚璇脑子里有根弦,从刚才向萧逸抛出那个问题时就紧紧绷着,听到他这样说,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疑窦丛生。
    他答得过于规整,隐有深意,好像是特意说来给她听,要她转述给外公的。
    她今日费尽心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难道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了么?
    若是这样,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楚璇暗自琢磨着,陡觉唇上一紧,萧逸抬手抚上她的唇,铺着剥茧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的唇线,轻叹道:“璇儿,你忘了吗?朕曾经说过,你我之间不会有别的女人。”
    楚璇倚靠在他的怀里,姿态柔顺,心中讥诮:云雨时的承诺,缠绵榻席时的誓言,她要是当了真,那就是自铸铁环绕颈,只怕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可她肯定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
    非但不能说,还得装作深信不疑。她抬手搭上萧逸的肩,柔软阔袖荡漾着涟漪翩然垂下,宛如她这个人一样,身若无骨,娇憨温顺地坐在萧逸腿上,紧贴在他的身上,嗔道:“好了,思弈不要叹气,是璇儿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问这样的问题了,好不好?”
    萧逸垂眸看她,眸中若含着破冰的凿锥,能一直探到深潭底。
    楚璇其实挺害怕被萧逸这样盯着看的,好像自己是个术法拙劣的小妖,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但两人靠得这样近,鼻息交缠,体温相融,她只有硬着头皮含笑对上。
    好在萧逸没有在这上面多纠缠,也未见为她的甜言蜜语多高兴,只是抱着楚璇,看了眼窗外沉酽夜色:“时辰不早了,我们早些安歇吧。”
    他正抬了手要去脱楚璇的衣衫,谁料楚璇像个滑腻腻的鱼儿,‘呲溜’一下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了开,站在他面前,垂眉敛目,格外端正。
    “思弈,我仔细想过了。我是来宣室殿侍疾的,侍疾就该有侍疾的样子,怎能整天懒在龙榻上?这宣室殿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时间久了,岂不要说璇儿恃宠而骄,没有规矩。”
    萧逸脑子里一下蹦出个念头:这是小白兔装得久了,终于不耐烦,要开始作妖了……
    他生出几分兴致,似有玩味地将楚璇凝住,道:“那你想如何?”
    “思弈且睡,璇儿就守在您床前,您夜间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萧逸似笑非笑地掠了她一眼,起身让她伺候着换寝衣,心道这鬼丫头一肚子鬼花活,把话说得这么规矩肃正,他倒不好把她生拉硬拽往床上摁了。
    到底是个皇帝,在爱妃面前还得要点脸面,吃相太猴急了跟几辈子没沾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似得。
    且跟她耗,这长夜漫漫,就不信她能一直精神奕奕的不打盹儿。
    存了这个心思,萧逸慢悠悠地上了床,浅寐了会儿,睁开眼,见那茜纱窗外乌漆漆的,只有零星烛光萦然映上。
    周遭静谧至极,估摸着至少过了子时。
    他忙探起身去寻楚璇。
    她正蹲在床尾抱着个茶盏‘咕咚咕咚’喝水,见萧逸醒了,忙蹲着挪到床头,压着嗓子问:“思弈有何需要?”
    萧逸揉搓着惺忪睡眼看了看她那双乌灵净澈、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道还没到时候,便沉沉地躺了回去,闭上眼,闷声道:“没事,你接着喝吧。”
    这样一夜折腾了五六回,萧逸憋着口气不肯睡沉了,隔个时辰起来看她一次,一直到卯时,太监叫起,这丫头还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趴在他床头,跟个吸满了书生精气的女鬼似得,捏着他的寝衣轻轻摇晃着他:“思弈,起来了,该上朝了。”
    萧逸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赌气似得掀开被子,以衣带风地赤着脚出去了。
    今日朝会,朝臣眼见着向来龙马精神的皇帝陛下眼睑发乌,满面疲色,不住地打哈欠,想到楚贵妃进了宣室殿侍疾,都各自心中有数,私下里递一递暧昧的眼风,到底是年少气盛,美人在怀,春宵帐暖,哪还顾得了许多。
    御座三阶高,萧逸坐在上面把底下那些猥琐脸、腌臜心看得明明白白,看得越明白,他就越憋屈。
    他绝对是让那鬼丫头算计了!
    下了朝,正想回内殿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丫头当真是白天背着他吸人精魂,晚上出来作妖。
    孙玄礼恰在此时请求召见。
    校事府把长秋殿那两个宫女的祖籍来历又翻腾了一遍,查出当初内直司择选宫女分配各宫各殿时,是有人在背后给这两个宫女打点过才得以在长秋殿谋事。打点的人是神策军护军中尉孙忠,只要到吏部去翻一翻籍录,轻易就能查到孙忠是辅国将军常景一手提拔上来的。
    萧逸本来对常景有些疑心,可各个线索都对准了他,萧逸反倒觉得这事不是常景干的。
    往内宫安插眼线是重罪,是正犯在萧逸忌讳上的事,常景再是个大老粗,也不会把事干得这么拖浆带水,正等着人来查他似得。
    可他又隐隐觉得,这事儿也不像是梁王的手笔。梁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会把事做得这么糙,况且这事儿出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有人在朝堂上含沙射影地提出,应对勾结内宫的朝臣严加惩办。其矛头正指向这两个宫女和常景……
    若是梁王干的,既下了手要收拾常景,会出手迅如雷电,一上来就捶死了,不会给他喘息之机。
    可如今,梁王动作这么迟钝,显然也是才反应过来。
    不是常景,梁王又事先不知情,那会是谁呢?
    萧逸只觉陷入迷雾里,水汽濛濛看不清前路,思忖了许久,才道:“接着查。朕寻了个名目把贵妃留在了宣室殿,近日她是不会回长秋殿了,你把长秋殿翻过来也无妨。”
    孙玄礼得了旨意,忙应是告退。
    用过午膳,萧逸在前殿琢磨了许久,心道若是关键在楚璇的身上,那除了常景还有人想置她于死地,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入宫三年,只是传递些宫内的消息给梁王,从未主动出手害过旁人,若非挡了别人的路,还有谁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呢?
    百思不得其解,眼见天色渐渐暗沉,他便摆驾回了寝殿。
    高显仁目光炯炯地端着拂尘迎了出来,凑到他跟前小声道:“陛下,奴才都查明白了。从您早起出去上朝,这楚贵妃用了朝食就睡下了,一睡一整天,是连午膳都不起来用,只等到太阳落山您快回来了,她才起身梳洗用些糕点切鲙,这么个做法,您说她晚上能没精神吗?”
    瞧着皇帝陛下那暗沉的脸色,高显仁嗟嗟叹道:“可太有心眼了,您不能轻敌,得保重龙体啊……”
    第6章 桃夭
    萧逸进了内殿,宫女们跪了一地,他随意摆摆手,便都退出去。
    这殿里经年焚着龙涎香,是极醇正清馥的味道,自打楚璇搬进来,又添了几分甜沁的脂粉香,混杂在一处,闻起来倒别有一番怡人滋味。
    萧逸本憋着劲儿要跟楚璇认真算算账,可一深入殿,红烛影绰绰,袖满盈香,连羊脂玉瓶里插着的折枝花都比往日鲜妍,望进眼底,春情宜人。
    到他拂开绣帷时气已去了大半,但见楚璇听见响动慌忙拨敛着裙缎迎出来,桌上摆着各色蜜饯、果脯,楚璇这小馋猫的嘴角还沾着一点雪白的酪浆,萧逸不禁笑了,抬手轻轻揩着她的唇角,道:“膳房今日倒是守规矩,没给你上切鲙。”
    楚璇卷出一截粉色的舌头,灵巧地舔了舔两片唇瓣,把碎渣残浆一股脑舔干净了,嘟嘴道:“还说呢,高大内官把人家好一通训斥,现在谁还敢上这道菜。”
    “那都是为了你好,又生又凉吃下去伤身子,你年纪轻轻的,别不知道深浅……”
    楚璇瘪着嘴给萧逸褪外裳,脸颊微微鼓着,瞧着就是不服气的样儿。
    萧逸看在眼里,只散漫地笑了笑。他若是上来兴头要跟楚璇闹一闹,那都是夫妻间的闺阁情趣,但话又说回来,他好歹长了楚璇好几岁,又被她叫了好几年的舅舅,总不能什么都跟她一般见识,该宠该纵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他不打算就昨晚的事再计较什么了,楚璇那点小心思他也懒得戳穿。但用完了晚膳,这小丫头还依昨夜如法炮制,无比执着地要趴他床头。
    甚至今夜更绝,还换了身素白的雪纱襦裙,这要是半夜三更,他半寐半醒之际,一睁眼看见个惨白惨白的身影挂在他床头上,这鬼丫头要是再使坏冲他咧嘴笑一笑,烛光暗昧,红唇映着白牙,那不得把魂都吓掉了。
    萧逸躺在床上,捂着额头无奈苦笑,想起长秋殿那一摊至今没搅明白的浑水,又对她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侧过身握住她的手,状若随意地闲聊:“璇儿,你想家吗?”
    他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掌间那柔若无骨的小手猛地一僵,原本笑呵呵的小脸慢慢黯了下来,好半天,楚璇才出声:“不想。”
    她睫宇垂落,呢喃:“我哪有家啊?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梁王府,没在爹娘身边待过一天,从没住过的地方能叫家吗?再说梁王府,那更不是我的家了,我跟他们都不是一个姓,从小被一群姊妹们叫野孩子,我可都记着呢。”
    忆起那些不甚美好的凄落往事,楚璇原本不错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连伪装都忘了,把实话全说了出来,可又突然反应过来,她当着萧逸说这些干什么,跟告状似得。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她们骂我,我就打她们,也没让谁讨去便宜。后来长大了我们都好着呢。”
    萧逸本目光深眷地凝望着她,闻言浅浅一笑,颇有些宠溺意味:“是呀,我们璇儿厉害着呢,从六岁起能就鏖战群雄了。”
    楚璇微微一怔,一些渐至模糊的尘光片缕跃出,她想起萧逸说的那些‘光辉战绩’,不由得有些赧然。
    那时萧逸也才十岁,登基整整六年,朝政由辅臣代理,私下里人人都称他小主人,比之正常的帝王派头与威严,是差了那么一截。
    在楚璇的印象里,年少时的萧逸是个清隽温和的人,对于差得那一截帝王派头他也不怎么在意,凡是驾临梁王府,必要领着人四处翻找,看有没有新鲜好玩的东西。
    那大约是一个春天,彀纹涟涟,春风溶溶,空气中都透出慵懒的暖意。
    楚璇和大舅舅家的表姐羽照因为一点点琐事起了争执,羽照叫了一群姐妹来骂她爹娘都不要的野孩子,楚璇气得直跺脚,掐着腰大声嚷:“我不是野孩子!我爹是大理寺少卿楚晏,我娘是梁王府的云蘅郡主,我爹娘有名有姓,我不是野孩子!”
    羽照占着花园里的秋千,倨傲蛮横地掠了她一眼,不屑道:“那你爹娘呢?他们怎么不接你回家?我前几天见着你妹妹楚玥了,你娘把她抱在怀里疼得要命,怎么不来抱你啊?”
    楚璇一时语噎,红着眼睛怒瞪着羽照。
    羽照调笑道:“呦,你还来瞪我,你爹娘都不疼你,别人凭什么疼你,瞧你这样子,这么不招人喜欢,难怪你爹娘都不要你……”
    话音未落,一阵凄厉的惨叫,楚璇跳起来把羽照从秋千上揪下来摁着打。
    那些平日里唯羽照马首是瞻的姐妹们乌压压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撕扯楚璇,楚璇也不管自己挨了多少打,挨了多少踢,只管摁着她手底下的羽照,旁人打她一下,她就打羽照一耳刮子,旁人踢她一下,她就踢羽照一脚。
    正巧这时,猎奇归来的萧逸路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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