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内敌兵死尽,如今全是突围而至的卢龙军。
    这是唯一还能前往去会合的道路,但现在已被堵死,外面是层层包围的敌兵。
    “老子们的战策和路线全被他们知道了!得到的消息却全是假的!”骆冲在城上一身血迹地走来走去。
    “咱们水粮不够,没有补给,已经撑了这几日,很快就会抵挡不住。”薄仲道。
    “李肖崮那个王八孙子,居然对咱们的人下手。”庞录皱着眉,想不通。
    山宗握刀坐着,从墙砖凹口中盯着外面的动静:“他和孙过折是一路的,现在一击没有得手,只会更想我们死。”
    众人似乎都很惊愕,一时无声。
    忽然号角声起,外面大军已经压来。
    “攻来了。”所有人立刻备战。
    山宗站起来:“能冲就往外冲,多一个人出去就多一个随我去搬救兵。”
    随声而来的是一阵乌压压的尖啸,漫天箭雨。
    ……
    月黑风高,记不清多久了,也不记得挥了多久的刀。
    山宗策马冲出了包围。
    风声呼啸,出来才发现是另一次突围的开始。
    以他的眼力,约有五万敌兵,和卢龙军一样的兵力,但早有准备,毫无折损,现在还多了李肖崮的数万兵马。
    山宗行动前看到了李肖崮的兵马,根本不是他上报朝廷所说的无力抵挡之态。
    他有兵,还很多,却还是任由关外大举而入,践踏幽州。
    所以所谓的追击到蓟州,不过是他和孙过折合演的一出戏。
    身边跟随他突围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余光里,孙过折在马上的身影一闪而过,髡发垂辫,似在遥望那座瓮城,如看瓮中之鳖。
    前方火光飘摇,出现了幽州旗幡,山宗人在马上,眼神渐沉。
    一字横开的节度使兵马横挡在前,黑压如潮。
    他竖指朝后比划两下,俯低身,刀收在侧。
    随他突围而出的只剩了二三十人,却顷刻会意,左右散开,快马加鞭,直冲而去。
    横拦的队伍被一举冲散,只一瞬便又回拢去追击他们。
    但这一瞬已足够让山宗直冲后方,一把扯住李肖崮拖下马背。
    李肖崮摔落马下,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提起来。
    马背上的人一手勒着他提在马前,一手从上用刀尖指着他脖子:“让你的人都撤!”
    左右惊慌失措,没人能料到他能于千人阵中直取大将。
    李肖崮背贴着马,憋青了脸:“山大郎君莫要冲动,杀节度使可是重罪!”
    山宗冷声:“撤兵。”
    “我是在对阵孙过折,因何要我撤兵?”
    “撤,还是不撤?”山宗的刀尖已在他颈下抵出血迹。
    李肖崮终于意识到他可能会动真的,慌道:“劝你不要乱来,圣人如此器重你,连让你做幽州节度使的话都放了,你可别自毁前程!”
    “什么?”山宗眼里黑沉沉一片,人往下低,刀在他颈边压紧:“这就是你反的理由?”
    李肖崮脸上青白交替,又涨红,急切道:“我不算反,只不过是多谋划了一步,反正这朝廷也容不下我了!给你指条明路,你的兵马还不如跟着我们,待我们与朝中讲了条件,就会有大军集结,届时等我将这朝廷换了,还算什么反!”
    山宗咬紧腮,果然他们是一路的。
    远处,数十快马疾奔而来,直冲到这对峙阵中,冲天的一阵刺鼻血腥味。
    为首的骆冲左眼鲜血淋漓,后面有人半腿鲜血,但无人去管。
    他们下了马,全都横刀,背抵山宗,替他防范着左右。
    “头儿,那里快抵不住了!”
    山宗刀尖抵紧他颈边:“我只说最后一遍,撤兵。”
    李肖崮颈下鲜血横流,眼瞄去远处,忽然露出诡笑:“你现在不敢动手了,你的兵降了,还不如向我投诚。”
    远处火光熊熊,厮杀声可闻。
    瓮城上方竖着用来指引援军的那面玄色大旗在缓缓飘落,赤金炫目的“卢龙”二字沉入黑暗。
    有人在用生硬的汉话大喊:“卢龙军已降!卢龙军已降!”
    山宗瞬间血液凝滞,紧握住刀,一字一字挤出牙关:“那我只能把你和孙过折一并对待了。”
    一刀送入,周遭骇然大惊。
    倒下的李肖崮还不敢置信地大睁着眼。
    “你们的节度使死了,还不撤吗?”山宗抬起冷森森的眼。
    顿时幽州旗倒,兵马如兽散。
    骆冲闭着左眼,半张脸都被血染红了:“他们不可能降!”
    庞录喘着气道:“我们回不去了,路被封死了!”
    又快马冲来一人,已然断了一条手臂,歪斜在马上,还强忍着:“头儿,没路了,敌兵正往这里来!”
    山宗朝那座瓮城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暗了,什么也看不清。
    他蓦然下马,刀锋一划,提起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又翻上马背:“回关内!我一定将他们都带回来!”
    第九十四章
    一队禁军拦在幽州关内的卢龙军营里。
    当先站着一名内侍, 手捧一卷黄绢在宣读,时而忌惮地看一眼面前的一群人——
    “奉圣谕, 幽州节度使李肖崮密告卢龙军首、鹰扬郎将山宗勾结外贼,欲率麾下全军叛国投敌, 命其速返长安受查。”
    山宗刚返回不久, 手里的刀还没放下,是站着接的这道圣旨,盔帽已除, 玄甲浴血,脚边扔着个人头血布包裹,如同骇人修罗, 被那队禁军持兵团围防范。
    他的身后是一起突围回来的八十四人, 大多是铁骑长, 四人重伤, 其余的只不过是伤得稍微轻点。
    拼死而回,无一人还有人样, 却收到这样一道圣旨。
    “放屁!”骆冲陡然发难:“李肖崮才是反贼!”
    内侍不禁后退:“大胆!”
    山宗忽而大步走出, 从后面扯出个反绑着双手的人推过去:“说!”
    那是他们杀回关内时特地抓的一个幽州将领, 当时因为李肖崮身死, 他的兵马终于停了围攻瓮城,往关内四散溃逃, 有人在喊节度使死了,这是跟在李肖崮身边的,亲眼目睹了他被杀的过程。
    下面的兵卒只是听命令行事, 但跟着李肖崮的亲信一定知情。
    果然,那将领白着脸,战战兢兢向内侍道:“是节度使联通了契丹人,那个孙过折当初归顺时常与咱们节度使有走动,彼此称兄道弟,对幽州极其熟悉,他们是谋划好的。”
    说完看一眼冷冷站着的山宗,畏惧地和盘托出:“节度使连自己的妻儿都送去关外了。”
    骆冲差点上来杀了他,被庞录死死按住了。
    山宗抬眼看着内侍:“如何,我现在是否可以调兵求援了?”
    内侍眼睛在他身上看来看去:“圣人只要求山大郎君即刻回京受查,其余一概不准。”
    刚说完,禁军已压近上前,围紧了山宗,刀兵相向。
    “请山大郎君随我等返回长安,否则等同坐实了谋逆。”
    山宗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稍稍偏头:“你们都等着。”
    庞录问:“你要跟他们走?”
    “我会回来。”山宗扔下刀。
    他要去拿回兵权,再去关外。
    ……
    深更半夜,宫廷深处的一间偏殿里,只一盏烛火飘摇。
    山宗被关在这里,披散黑发,软甲脏污。
    一人破门而入,瞬间门又被外面看守的禁军关起。
    进来的是他的父亲山上护军,几步走近,脚步匆忙:“没事了,你可以回山家了。”
    山宗抬头,看着他身上那身威严的上护军官服,声沉下去:“父亲见过圣人了?”
    “是,圣人愿意留你一命。”
    “我在幽州已证明过清白,何至于死。”
    山上护军蹲下,一手扣住他胳膊,压着声:“那个给你作证的将领已死了!契丹来了谈判书,附了卢龙残旗,说你的卢龙军全军叛国,加上你杀了幽州节度使,你的死罪洗不清了!”
    山宗咬牙:“我杀的是反贼,卢龙军不可能叛国!”
    “无人可以为你证明,就连那日去拿你回京的内侍都没了!”山上护军声低入喉里:“一旦圣人将此事公告天下,罪名钉死,便谁也救不了你了!”
    山宗沉着双眼:“我已明白圣人意思了。”
    李肖崮说圣人有意让他做幽州节度使时,他就明白了。
    或许他们起初只是想试试起兵有无可能,于是有了幽州战乱,故意请求朝中派兵。
    没想到朝中派出了他的卢龙军,很快平定了战乱。李肖崮便盯上了他的卢龙军,有了那份密告。
    而帝王,透露给李肖崮的回复却是要让他做幽州节度使。
    李肖崮越是认定自己将要被取代,为朝廷所不容,就越迅速地联通孙过折来一举摧毁卢龙军。
    整个夺回蓟州之战没有收复失地的壮阔,也没有拯救遗民的高尚,只不过是一出帝王心术,让卢龙军和幽州节度使互相制衡的一个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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