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四个人和他们一样头发半长,虽然束了起来,看起来竟还更像怪物,因为每个人都带着可怖的伤残在身上。
    最前面的一个颈边拖了长蛇般的一道疤,后面跟着的两个人一个侧脸有疤,一个左腿走路半跛,最后一个甚至断了一臂。
    是当初被山宗扣做人质的四个人。
    顷刻间那几十个人全都围了过去。
    胡十一被莫名其妙挤到了一边,看着他们那几十人一窝蜂聚在了一起,转头去看山宗,却见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马上,眼里黑沉沉的,脸上什么神情也没有。
    直到有个兵卒自军所大门而来,小声在他马下报:“头儿,有你的信送到。”
    山宗下了马,大步走远。
    胡十一又看一眼那群重犯,口中嘀咕一声,跟了过去。
    留下的那群人还站着,所有人都围着那四个人。
    “他可有将你们怎样?”未申五咬牙问。
    断臂的那个摇头:“反而给我们治了伤,只是被看得严,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直藏着。”
    未申五白疤抖了两抖,青着脸,许久,哼出一声:“算他识相。”
    周遭鸦雀无声。
    甲辰三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只在心里想了一下,或许当初山宗制服他们四个是有意的,而非只是因为他们容易被制服。
    山宗一直到演武场中,停住了,才从那个兵卒手中接过送到的信:“哪里送来的?”
    “长安。”
    他手上已经展开,看到熟悉的字就知道是裴元岭写来的。
    信里告诉他,不确定真假,但大概长安已在查他。
    山宗粗粗看完就将信撕了,扔进场中竖着的火堆里。
    裴元岭就是不来信提醒他,他也猜到了大概会有这样的后果,在将奏报送去长安的时候就已有准备。
    就是为了这个,他才要盯着关外动静。
    胡十一正好来了跟前。
    山宗手指在刀柄上抵着,忽然问他:“我让张威走之前派人盯着关外,怎么样了?”
    胡十一冷不丁被问,赶紧回:“盯着呢,他们此番出兵不利,卫城里的兵都还在调动,就没停歇过。那群孙子!”
    山宗点头:“晚点应该还会有一支绿林来给我报信,记得放他们进来。”
    说完转头要走,又停一下:“还有,那些人也是我的兵,你们没什么分别。”
    胡十一看他走远了,朝远处那群聚在一起的怪物看去,嘴都张大了。
    ……
    天黑时,山宗独自走入营房。
    四下黑黢黢的一片,他也没点灯,就这么解着护臂,居然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神容不在,他也不太想回官舍了,一个人在那主屋里待着,倒不如来营房里待着。
    等坐到那张狭窄的床上,都还能想起她之前寥寥几次进入这里的情形。
    有一回就坐在这张床上,挨着他,彼此腿相贴。
    山宗抬起手摸了摸下颌,在黑暗里笑了笑,忙正事时不觉得,闲下来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竟在想她。
    明明分开也还没多久,其实也不算远。
    活了二十几年,他一直觉得自己算得上绝情,如今竟对一个女人这样牵肠挂肚,以往从未有过。
    忽然外面有了声音:“山使。”
    山宗思绪一收,迅速起身。
    门拉开,外面一片昏暗里站着几个绿林打扮的汉子。
    胡十一在旁道:“头儿,他们来了。”
    “嗯,”山宗说:“说吧。”
    领头的绿林恭恭敬敬抱拳:“关外一直风声很紧,稍远些的地方都去不了,直到这两日,听说他们会撤换兵马,先有一支大部撤走,再调一支兵马来替防,这是咱能打探到的最全的消息了。”
    山宗立在门前,黑暗里身如长松:“这么说,若想出关,就这次是难得的机会了。”
    “山使英明。”
    “知道了,老规矩。”
    绿林们齐声称是,轻手轻脚地告辞了。
    山宗在门前站着,在算日子。
    直到胡十一都快忍不住出声,他算完了,下令:“去叫他们整装,随我走。”
    胡十一一听就知道他们是指那群怪物,奇怪道:“头儿要去哪儿,带他们做啥?”
    山宗往外走:“出关一趟。”
    第八十九章
    夜深人静, 关城上无数悬索垂落, 悄无声息地滑落下一道道身影。
    落地后,人影幢幢, 在黑夜里潜入陡峭山岭里茂密的野林, 穿梭而过,直奔关外。
    天一点点亮起时,关外还大风磅礴,尘沙呼卷,拍打着几处废弃坍塌的土台。
    台后蹲伏刚赶到此处的众人身影。
    “头儿,咱为啥要出关来, 还打扮成这样?”
    问话的是胡十一。
    他带着一小队十数人蹲在土台的一道侧墙边,个个身着短打粗衣,正盯着最前面背对着他,面朝着一处看着的山宗。
    “出来找人。”山宗单膝着地而蹲,穿一身灰黑的粗布短打劲装, 以绳绑束两袖,一手撑着刀,低低说:“找我的兵。”
    “兵?”胡十一惊愕:“咱啥时候有兵马遗留在关外了?”
    幽州军分明没有关外作战过啊。
    山宗一动不动:“我以前的兵。”
    胡十一还没说话, 一道沧桑的声音低低抢过了话:“你确定能找到?”
    他转头往后看, 说话的是甲辰三, 额间挤着几道深深的纹路。
    那群“怪物”里除了那受伤太重的四人, 八十人这次全来了,一个挨一个蹲伏着,几乎要将这附近几座残破的土台下方围满, 都穿着灰的褐的粗布短打衣裳,形如蛰伏之兽,与胡十一带来的人正好凑够了百人。
    山宗头没回,盯着前面的动静,忽而低笑一声:“为了这不确定的事,我已等到了第四年。”
    四周一片死寂。
    这口气,胡十一冷不丁想起了当初随他追去河东找金娇娇的那回,他在返回幽州时说的那句:“有很多事,明知无望也要去试试,无憾也是要等做过了才能说的。”
    那是头一回与他有交心之感,因而记得分外清楚。
    当时以为只是说金娇娇,如今联上这句,忽觉多出了其他意味。
    无人再多言,远处隐约可闻马蹄声在奔走。
    天光晦暗,沙尘正浓,看不分明,但可以断定是关外的大部在调动了。
    待到马蹄声逐渐远去,天已亮起,只有风沙仍狂。
    “可以走了。”山宗从怀里摸出一块布巾,抹去额上系好,撑刀而起。
    其他人跟着动起来,全部照着他模样,在额上系上布巾,与在外行走的绿林人模样无二分别。
    一行人快速往前,山宗当先,迎着风,破尘披沙。
    直至分叉口,漫天沙卷,昏沉一片,他停了一下。
    “怎么了头儿?”胡十一小声问。
    山宗在风沙里辨别出了方位才继续往前:“没什么,想到上次来的情形了。”
    是想起了神容。
    这次没有她在身边给他指路了,所幸他还清楚地记得路线。
    ……
    风依然急烈,吹去地上关外兵马留下的马蹄印迹。
    远处胡语交杂地命令声中,一支关外的大部兵马在往更远的漠北退离,那里是契丹各部驻扎的领地。
    远在天边横着一道形似城墙的线,近百人影穿山过林,往其右面进发。
    无一人说话,只有胡十一在赶路中,透过枝叶间隙往那天边看了一眼,悄悄嘀咕一句:“那边不是往故城蓟州去的方向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嘀咕完这句,周遭似乎更安静了,尤其是那群怪物,一个字没有,只有赶路带来的呼吸渐沉。
    山宗始终走在最前面,直到出了林子,眼中的另一边出现了葱笼山岭轮廓,停了下来。
    “来几个人跟我先去附近一趟,其余人在原地休整待命。”他低低开口,一边拿着根布条缠着刀鞘。
    胡十一马上说:“我,我跟头儿走。”
    山宗点头,看一眼身后那群静默的身影:“庞录也跟我走。”
    甲辰三走出来,往腰间遮掩携带的短刀,一面道:“骆冲也可以跟着。”
    山宗扫了一眼他身后的人,头转回去,已经迈脚出发:“那就跟着。”
    未申五脸上挂着怪笑,跟上去。
    ……
    时辰推移,一处不大不小的镇子渐渐显露在眼里,在昏沉里看来不太真切,灰扑扑的像个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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