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有客。”外面广源的声音一下传入,似有些急切。
    屋中的凝滞似被撕开了一个缺口,山宗松开了神容,紧闭着唇,转身大步出去。
    神容的手指此时才离开他的护臂,指尖发僵,才意识到方才抓得有多用力。
    官舍回廊上,站着急喘的裴少雍。
    山宗快步而至,面前迎上一个兵卒,贴近耳语几句:兰台郎不愿返回,以官威施压,非要追来。
    说完迅速退去。
    山宗冷冷地看过去:“我让你走,已是给足了颜面,你竟还敢追来。”
    裴少雍面带汗水,脸色苍白地走近一步:“你如此不管不顾,是想扣住阿容不成?”
    山宗霍然大步过去,一手扯了他衣领就进了旁边的厢房。
    房门甩上,他才松开了手,裴少雍踉跄两步,扶着桌子才站稳,声音低低地道:“你想干什么,被我发现了罪行开始慌张了?”
    山宗逆着光,沉沉站着,竟然森森然笑了:“我的罪,何罪,你可曾亲见?”
    裴少雍愣一下,没有,他没有看到他犯了何罪,只知道他被特赦了。
    “虽未知何罪,但你被关在幽州是事实!”
    “那你倒还敢入我这森罗大狱?”
    裴少雍悚然一惊。
    领口一紧,他人被山宗一只手提着拽起来。
    “那是先帝密旨,就该永不见天日,你妄动已经犯禁,还想将神容扯进来!”山宗一字一句,声压在喉中,力全在手上,烈衣乌发,浑身一股难言的邪佞。
    裴少雍既惊又骇,纵然见识过他的狠劲,也不曾见识过他这般模样,仿若被激怒的凶兽,若非压制着,已经对自己动了手,平复一下气息,仍忍不住急喘:“我是不想叫阿容被你蒙骗,她是长孙家至宝,何等娇贵,怎能嫁给一个罪人!”
    “还轮不到你来给我定罪!”山宗手上用力,指节作响,牙关都咬出了声:“马上走,回你的长安,不想落罪就把嘴闭严!我这点容忍是给神容的,我的事,劝你少碰!”
    裴少雍被一把推开,连咳几声,捂住喉咙,心中被他的话震惊,久久未平。
    再抬头,眼前已经没有山宗身影,只剩下大开的房门。
    几个兵卒鱼贯而入,手持兵器,齐齐抱拳:“请兰台郎上路返京!”
    裴少雍想说要见神容,扶着脖子还没开口,领头的兵冷肃地重复:“幽州戒严,恐有险情,请兰台郎即刻上路返京!”
    两声之后,几人上前,不由分说,请他出门。
    裴少雍被半胁半请地送去官舍外时,回头朝里看了一眼,没看见神容,就连山宗的身影都没再看见。
    天不知何时已经快要黑下,他骑着马,被这群兵卒快马围着,强行送往幽州边界,与自己的人马会合。
    半道所见皆是往来的军所兵马,整个幽州城在身后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瓮,远处山岭间还有兵马奔驰的黑影。
    裴少雍在被迫远去前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思,是察觉到幽州的确戒严了。
    ……
    翌日,天还未亮,紫瑞已经入了房中,只因瞧见房中早早亮了灯。
    “少主起身如此早。”
    神容坐在妆奁前,对着铜镜,默不作声。
    紫瑞在旁低低说着话:“昨日听闻裴二郎君来了一下,随后就没动静了,也不知来此何事。”
    神容便明白了,当时山宗忽然中途离去,一定是去见他了。
    紫瑞又在小声地说着外面情形:“山使好似也起得极早,昨夜城中四处调兵,城外也忙碌。”
    神容知道山宗起得早,或许他根本就没睡,半夜尚能听见他在屋外走动,马靴踏过门外的砖地,一步一声,但始终没有进来。
    直至后半夜,有兵卒报事,他的脚步声才没了。
    裴少雍说的事,再无从说起。神容始终记得他离去前的神情,像是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因为那是密旨,不可外泄。
    她无法追问,自他离去后坐到此时,也想不透他因何会背上那样一道密旨,当初先帝明明极其器重他,据说许多调令都是先帝亲手遣派,他怎可能有什么重罪?
    “……后来听东来说就连山中也有动静,还听闻赵刺史将城中官员都齐集去官署了。”紫瑞仍在说着。
    神容思绪一断,忽然回味过来,转头问:“你方才说山中有动静?”
    紫瑞正要拿梳子为她梳头,停下道:“是,全城乃至山中都有大动静,听广源说了军所消息,昨日一早山里先有斥候示警,随后就这样了。”
    神容当时已出山,半道被拦,赶去边界见了裴少雍。
    她记起山宗去找她时带着一队持兵跨马的兵,返城时遇上四处兵马奔走,彼时全被那突来的消息占据了心神,此时才惊觉应是关外的敌兵有了什么举动,站起身道:“他人呢?”
    山宗跨马执刀,立在城下。
    城门大开,城外刚从军所调来的兵马正齐整而入。
    胡十一快步从那间挂着医字牌的屋舍里走出来,边走边往身上套着软甲,唤道:“头儿,让张威带人守城,我随你入山!”
    山宗转头看他一眼:“养你的伤。”
    “没事,我好了!”胡十一拍拍胸膛,背挺得直直的:“正要去山里报那一箭之仇呢!”
    山宗没理睬他。
    胡十一觉得他今日分外冷肃,话比平日少一大半,只当他是默认了,叫旁边一个兵牵了自己那匹枣红马来,坐上去跟进他队伍里。
    城外的兵马陆续全都进了城中,山宗一马当先,领着自己身后一队人出城。
    昨日山中先有示警,之后果然遇上关外侵扰,与往常不同,山宗觉得他们这次是有备而来,便印证了之前猜想,之前几次皆为试探。
    这次才是他们真正动手之时。
    偏偏在这种关头,裴少雍出现了。
    山宗握紧缰绳,想着神容昨日神情,很快又压入心底,两眼平静地去看前方在青白天光里漫卷尘烟的前路。
    快至那片山岭时,后方忽来快马疾驰声。
    山宗脸往后一偏,只扫了一眼,立即停住,调转马头。
    胡十一跟在后面,也循声往后方看了一眼,啧一声。
    “你们先行。”山宗发话。
    胡十一顿时朝左右挥挥手,跟随的人马都有数,跟着他往前回避。
    神容自城中方向驰马而来,到了跟前,纤挑的身影坐在马上,脸掩在兜帽中,看着他,轻声说:“一个被关在幽州的人,还需如此尽心守卫幽州?”
    山宗竟然笑了,只嘴角勾了一下,说不出什么意味,扯了扯马缰,靠近她:“只要我一日还是幽州团练使,这就是职责。”
    神容声更轻:“你既然不能出幽州,那之前一次出关救我,一次去河东追我,皆是私自行为,就都该被问罪了。”
    “没错,我既做了,就想过后果。”山宗漫不经心,只双眼沉沉地落在她身上,甚至说得上浪荡,仿佛事到如今,已不介意再多几样罪名:“你想说什么?”
    神容心中翻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淡淡说:“没什么想说的。我只信我亲眼所见,若你真有罪,也当事出有因。”
    山宗看着她头上兜帽被风掀开,露出冷淡的脸,长长的眼睫垂着不看他,仿佛带有几分怒意,却不知是对谁。
    他手一伸,扯着她的马缰拉到跟前,马匹紧靠着,彼此脸近在咫尺,胸膛中有一处发紧,脸上却有笑:“你是来叫我定心的。”
    神容别过脸:“你自会安心对敌,还用得着我给你定心。”
    山宗盯着她的侧脸,低语:“你这样,就不怕我此后再也离不开你?”
    神容立时转过脸来,瞥着他,看似更愠怒了,却没在他脸上看到往日的坏笑,这一句竟不像是玩笑,唇轻合轻启,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山宗松开缰绳,看一眼她身后跟着的东来和一行护卫,再看向她,觉得该走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她能这么说已经够了。
    忽然听到城头方向开始擂鼓,连接远处关城也有隐约鼓声传来,他顿时凛神,当机立断扯动缰绳:“你来不及返城了,跟着我。”
    神容听到动静就变了神情,连方才说了什么都抛去了脑后,一夹马腹跟上他。
    ……
    一行快马驰入望蓟山。
    这里早已不是昨日情形,四处都是赫赫甲兵。
    四周多出一队一队由军所百夫长亲率的兵卒,穿梭不止。
    山宗大步走上山中关城时,四面没有笛啸,却有如雷鼓声阵阵,急切激烈,催人心神。
    神容跟着他脚步,直觉不对:“还是先前那般?”
    山宗走得太快,回头抓住她手带了一下,继续往上,声音低沉:“不,这是报战的鼓声。”
    神容惊讶地抬头,报战,那岂不是要开战了?
    脚下已跟随他上了关城。
    城头上,兵卒快步游走,在搬运兵械。
    胡十一先到,转头看来,一脸震惊:“头儿,你快来看看,那些是什么,莫不是我看错了!”
    山宗临城远眺,猎猎大风呼啸而过,连绵山岭之外是莽莽荡荡的关外大地,一片乌泱泱的黑点密集地聚集,横在天边,隐约几道高举的旗帜翻飞,伴随着轰隆声,只有军中的人听得出来,那是刀兵敲击铁盾声。
    他眯了眯眼:“你没看错,那些是他们的兵。”
    胡十一道:“那怎么可能,这群关外狗贼,何时有那么多兵马了!”
    话音未落,传来一声急急的呼报声,一名兵卒迅速登上关城,抱拳禀报:“头儿,斥候粗探,对方约有十万兵马!先锋所指,直冲城中方向关城!”
    “十万!”胡十一眼睛都瞪圆了,看着山宗:“头儿,咱们军所只有两万兵马,如何应对!”
    神容一直在旁听着这突来的剧变,默默捏着手指,不出声打扰,此时听到他的话才抬头,朝山宗看了一眼。
    “慌什么。”山宗转身,沉着脸:“传各队百夫长去望蓟山里等着。”
    兵卒飞快去报信,胡十一才定神,去指挥城上士兵。
    山宗抓着神容的手,直下关城,脚步迅速。
    神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城下,走入林间,身旁再无他人,才忍不住问:“什么叫只有两万兵马?”
    山宗没有回头,声沉如钟:“你没听错,幽州军的确只有两万。”
    “那你的卢龙军呢?”神容觉得奇怪:“我记得光你手底下的卢龙军就有三万人马,不对,不止三万,是五万?”
    他霍然停了脚步:“五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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