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穿透了一片絮云,血色的光芒,将梁王山烧的一片赤红。
    六百里滇海,就像一汪历史的沉淀,毫无保留地吸纳,盘龙江所有的水分。
    南诏被大理取代,大理被蒙古灭亡,云南被迫融入华夏。可惜的是,大元帝国不到百年,就要寿终正寝。
    当明国的大军,开到云南之时,末代梁王亲手将家眷,送入了滇海,自己站在山巅,面对北方,眺望万里之外的草原,拔出了自己的宝剑。
    当年的祖先,用钢刀和鲜血,征服了这片土地。百年之后,明国用同样的方式,抢夺这片土地。梁王无力回天,他把忠心和鲜血,留在了元国的土地上。
    作为这片土地曾经的主人,梁王当然不甘心。两百七十多年之后,他的不甘心,应该可以安慰些许。因为清国用同样的方式,抢了这片土地。末代沐家沐天英,用三杯毒酒,结束了沐家在云南所有的传承。
    梁王家族和黔国公家族,尽管逝去的方式不同,但他们毕竟殊途同归,将所有的灵魂,留在了这片土地上。
    滇海之滨,盘龙江口,梁王山脚下,这里曾是龙海庄园。
    龙海庄园原是初代梁王所建,是历代梁王最喜爱的地方。后来这里成了沐英,最喜爱的地方。
    为了重新修建昆明城,沐英特意派人,去请当时最有名的堪舆大师汪湛海。
    然而明国的税赋,是元国的数倍,百姓苦不堪言。所以汪湛海对新生的明国,并不感兴趣。听说汪先生深爱滇海,沐英于是忍痛割爱龙海庄园。
    然而末代梁王的鲜血,染红了梁王山。而梁王山,却是龙海庄园的门帘。所以大师汪湛海,认为庄园不详。所以这座庄园,就慢慢被废弃了。
    堪舆大师时不时道破天机,容易遭到天谴。汪湛海知道自己守不住龙海庄园,也感慨梁王的忠心殉国。所以血溅梁王山不详的说法,只是汪湛海不让别人染指庄园的幌子。时隔两百七十多年之后,高人刘玄初,一眼就看穿了汪湛海的谎言。
    龙海庄园前临梁王山,背靠滇海,盘龙江环绕,实乃风水宝地。刘玄初选择了这块宝地,准备建造闲情居,作为自己安度晚年的地方。
    对于故友卢莫渝,刘玄初确实花了不少心血。卢莫渝很聪明,见识也远在常人之上。然而即便是这样,一厢情愿的帮忙,最终没有改变他的本性,这让刘玄初很是痛苦。
    刘玄初帮助吴三桂,不仅仅是为了知恩图报。处于乱世之中的高人,他也想发挥自己的才智,改变百姓的命运。可是连卢莫渝他都无能为力,更何况是缺少见识的百姓?
    刘玄初不但没有拆穿汪湛海的谎言,而且还大肆重新宣扬。借助这个古老的幌子,刘玄初偷偷将卢莫渝,葬在了这里。
    尽管卢莫渝是小人,是伪君子,但情怀毕竟令人揪心。经过汪湛海谎言的洗礼,这里早已一片荒芜,正是卢莫渝安静的栖身之所。
    ……
    官道之上,两个少年并马缓行。远处破败的院墙之下,突然堆起了一堆新土。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谁家的丧主,会埋在这里?
    两位调皮的少年极为好奇,于是下了官道,拨开乱草钻了过去。
    刘玄初侧卧坟堆,正要给卢莫渝敬酒,忽然背后草丛响动:这荒郊野外的,谁会有这份闲心?
    军师刚要回头,忽然背后腰带被人提了起来:“好你个蜀耗子,忽悠了活人,竟然又来忽悠死人!”
    听声音就知道对方是谁,刘玄初很是不高兴:“你个龟儿子,快放开手爪!”
    金日乐倒提蜀耗子,一把将他扑在新土堆上,笑嘻嘻地骂道:“你个瘪犊子玩意,竟然也和卢莫渝穿上了一条裤子,也不愧你蜀耗子的名头!”
    刘玄初被撺了一把,扑趴在坟头上,跌了一脸泥土。背后的金月生,伸出一只脚,照他的屁股搓来搓去。
    二金属于捣蛋的霸王,和这两个混蛋较劲,常规的方式根本不起作用。于是刘玄初不得不展露出老流氓的痞性,团了泥土团子,涂了唾沫,照金日乐面门就砸。
    二金被逗得哈哈大笑。一老二少,顿时在坟前闹腾起来。
    铁破甲、刘飞羽六人,远远听到二金的闹嚷嚷,纷纷跑去看热闹。
    李嗣业感到莫名其妙:只是一座新坟而已,有什么好闹的?这几个驴球子,真会折腾!
    一路之上,二金、铁破甲等人,闹腾个没完没了。三百多残兵,早已习惯了闹嚷嚷。他们身心俱疲,没工夫去凑热闹,纷纷躺在路边休息。
    远处传来阵阵‘龟儿子’的骂声,这一定是个蜀人。刘震好奇,于是拉起李嗣业,也跑去瞧热闹。
    二金戏耍刘玄初,滚倒了一大片荒草,新坟更加的显眼。一片破败的木牌上,‘故友卢莫渝之墓’七个行楷,苍劲有力,透着浓浓的情怀。
    然而‘卢莫渝’三个字,一映入眼帘,就深深扎了李嗣业二人的心窝。撕心裂肺的怒喝声,让一老二少吓了一大跳。
    见二人拔出腰刀,疯狂地刨坟,金日乐很不高兴,大声嚷嚷:“你两个瘪犊子玩意,和死人计较,算什么英雄好汉?”
    金月生也撇下刘玄初,跑去制止:“你们要算账,去找朱由榔。折腾背锅侠,要不要脸?”
    二金说话毫不客气,李嗣业二人大怒,纷纷提刀,要和二金干架。铁破甲、刘飞羽六人,纷纷上前劝阻。
    刘玄初终于得空,从草窝里一咕噜爬了起来。蜀耗子快速掸了泥土,扒去头发上的碎草,整了整混乱不堪的衣服,咳嗽一声,朝李嗣业二人行礼。
    尊重长者的基本素养,李嗣业二人还是有的。
    见二人停止了动手,刘玄初叹了口气:“卢莫渝罪孽深重,他已经受到了惩罚。看在老朽的薄面,还请二位别再计较!”
    然而卢莫渝葬送了大明最后的希望,这等弥天大罪,岂能轻易了结?
    李嗣业一把揪起刘玄初,愤怒地呵斥:“听说是凌迟,是不是你改的斩首?”
    索尼给卢莫渝的批文,本来是凌迟。为了减少他的痛苦,刘玄初偷偷将批文改成了斩首。
    对于葬送自己希望的罪人,刘玄初的故友情怀,李嗣业二人根本不可能理解。被提在半空中的蜀耗子,一脸的愧意:“老朽交友不慎,愿意接受惩罚!”
    李嗣业和刘震二人,愤怒的铁拳早已提了起来,要不是蜀耗子年老,铁拳早已毫不客气地落了下来。刘玄初没有逃避,坦然接受非议,二人恨得咬牙切齿。
    张铁胆和仇士良二人,架开了刘震。铁破甲力大无穷,一把卡住李嗣业的臂弯,将刘玄初解救了下来。阿生和阿强兄弟,急忙横身挡开了李嗣业和刘玄初。
    铁破甲一把倚住李嗣业的胸口:“算了算了。要论罪孽深重,洪承畴、吴三桂、钱谦益之流,才是大头。可是大头都他娘的活的滋润,这狗日的世道,到哪说理去?”
    卢莫渝不过是个小虾小米,真正葬送大明希望的,其实是朱由榔。可人家朱由榔是皇帝啊!李嗣业二人,怎敢指责皇帝的不是?
    朱由榔不是二金等人的皇帝,他们自然敢说敢言。如果李嗣业二人,也来否定朱由榔,那么等同于否定李定国,否定大西军近二十年的抗清大业。
    然而残酷的事实,就在眼前,当初大西军跟随朱由榔,实则是一个致命的失误。
    将帅无能,坑死三军,这种事情,在华夏的历史上,枚不胜举。然而当这种窝囊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时,无论是谁,都是相当的憋屈。
    事到如今,李嗣业二人,开始羡慕铁破甲等人了。
    精步营跟的是曹继武,即便满清取得了天下,他们也有了好的归宿。而反观身后的残兵败卒,他们的后半生,至今没有着落。
    靳统武无能为力,他把弟兄们托付给了二金。耗尽精力的残卒,无论放在谁那里,都是一堆巨大的累赘。二金作为正牌的清国人,能够接纳这群累赘,已经是相当的宽大了。
    李嗣业二人的眼神,时不时地瞄向身后的弟兄们。
    他们的关注点,已经转移了,刘玄初抓住了机会,对二人行礼道:
    “这片龙海庄园,原属于大元帝国梁王。老朽为了表示故人情怀,将卢莫渝葬在了此地。卢莫渝对弟兄们,可谓是罪孽深重。为了弥补以前的罪孽,现在老朽代表卢莫渝,将这片庄园,送给众兄弟,以作安身立命之所。二位将军以为如何?”
    这片庄园,虽然早已荒废已久,但那些石砌房屋,整理一下,仍然能够住人。这里紧靠滇海,背后盘龙江,土地肥沃,水源丰富,极其适合耕种。再加上前面,有梁王山作为天然的门帘,实乃风水宝地,绝对是个安身立命的好地方。
    然而卢莫渝对众人的伤害,实在太大,刘玄初的主动示好,李嗣业二人,拉不下情面。
    金日乐踢了李嗣业一脚,代表弟兄们,和刘玄初击掌成交了。
    金月生把三百多人召集在坟前,说明了刘玄初的用意。
    金日乐特意强调:“男子汉大丈夫,不准拿死人出气,更不准刨坟。”
    苟延残喘的将士们,早已没了打杀的精力,此时此刻,谁也没有那个心气,去和死人计较。刘玄初代表卢莫渝,遥拜磨盘峰谢罪。李嗣业二人,也不好再来计较,于是带着弟兄们,前去整理住房。
    恩怨总算了解了。看着被李嗣业二人刨去的坟头,刘玄初摇头感慨:“卢老弟啊,卢老弟!你若坦然不推脱,事情本该不是这个样子!”
    金日乐闻言,哈哈大笑:“推卸责任,是你们汉人与生俱来的德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你这幅嘴脸,能和卢莫渝搭伙计,以前也一定是个推诿的犊子!”
    刘玄初很不高兴,揪了金日乐衣领,抡起老拳:“骂我刘玄初也就是了,为什么把我们汉人全给骂了?”
    金日乐一脸的坏笑,指了指李嗣业等人的背影。刘玄初顿时僵住了。
    明国窝囊而憋屈的灭亡,朱由榔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是朱由榔生前,从来都没认为,是自己的过错。李定国等一干臣子,也从来没有指责朱由榔的意思,他们把一切的理由,推给了清国和卢莫渝等人。
    不光是朱由榔这般人马,崇祯、朱由菘等等,无论是明国哪一批君臣,推卸永远是形影不离。
    “自从大秦帝国以后,你们华夏,推诿扯皮,成了主流文化。皇帝的责任,推给大臣。大臣的责任,推给下级。一层一层往下推,最终都推到穷棒子百姓身上。穷棒子们干不过官府,于是他们自己相互推诿。”
    金日乐拍了拍刘玄初的肩膀,一脸的笑嘻嘻,满眼全是戏谑,“在华夏这种传统之下,无论任何年代,坦然承担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和卢莫渝穿一条裤子了,你这老东西,以前难道不是推诿的主?”
    金月生也是一脸的幸灾乐祸:“责任全是别人的,自己永远都是无辜的。这是你们华夏,最不要脸的传统。你想反驳,可是全天下都是这副德性。即便是你自己,你也不想公平心态,将矛头指向崇祯和朱由榔。”
    金日乐摇头无奈:“辽国,金国和元国,已经教训过你们三次。记吃不记打,促使你们发明了精神胜利法。无端意淫虚无的优越感,高举正统仁义的大旗,最终又被清国狠揍。”
    金月生也摇头无奈:“令人可悲的是,即便清国这么狠揍,你们仍然没有醒悟。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不仅仅只有一个朱由榔。”
    二金说的全是实情,刘玄初被骂的不敢抬头。
    少年时期的刘玄初,的确和现在的卢莫渝,有的一拼。可是清国风卷残云的气势,明国又如此的不堪一击,让刘玄初深深地震动。
    当年朱仙镇大捷,岳飞被调回。眼前的衡州之战,李定国遭到猜忌。这是多么相似的场景?这样的故耻重现,华夏历史,已经多次出现。
    自从大秦帝国以来,华夏文明,不但走不出轮回的怪圈,反而越传越烂,这让刘玄初很是痛苦。
    对于当今的局面,刘玄初无能为力。
    曹继武或许有办法,可是如今他被清国一撸到底,似乎失去了翻身的机会。但是他至少还活着,机会虽然渺茫,但仍然还是有的。他也很年轻,有时间,也有精力。
    刘玄初思索了片刻,向二金一一行礼:“还是希望两位小友,帮帮曹继武!”
    金月生两手一摊,摇头苦叹:“现在是清国的天下。师兄的洗革之志,必须得到清国的支持。可是对于如今清国的大权,我们也无能为力。”
    金日乐脑袋晃得像拨浪鼓:“清国支不支持,这个不是重点。最为关键的是,你们自己愿不愿意。宁做亡国奴,不要曹继武。华夏文明,在儒教的熏陶之下,思想早已僵尸化,奴性已经深入骨髓。刮了骨髓,谁都会痛。不愿改变,这个谁也没有办法!”
    宁做亡国奴,不要曹继武,深深地触动了刘玄初的灵魂。
    曹继武自从出山以来,一直被骂成妖异,惹了多少非议?如果是生在明国时代,曹继武早被天下人追杀。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饶是高人刘玄初自己,对曹继武的妖异,也有着诸多的不适。那些见识少、目光短浅的天下人,岂能理解曹继武?
    改变二字,绝不是嘴上这么简单的事。
    刘玄初长吁短叹,满脸忧愁。
    金月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吴三桂本性已露,我看你,还是尽快离开他为妙!”
    翰林院闹剧结束以后,朝廷和吴三桂迅速媾和。乱世之中的吴三桂,根本没有天下大志,他只想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所以实力稳固的吴三桂,迅速堕落,已经不再对军师言听计从。
    道不同,不相为谋,维持表面的关系,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眼望碧波万顷的滇海,刘玄初感慨道:“这里的确是一块好地方!”
    金月生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看来他也找好了归宿。
    曹继武想法怪异,刘玄初经常找他交流,他们早成了知心的朋友。卢莫渝的葬礼,这是关乎人性和情怀的思考,按说曹继武也一定在场。可是二金却没发现他的影子。
    被诸事搅扰的金日乐,此时才想起曹继武来,于是揪住刘玄初的衣领嚷嚷:“大师兄在哪里?”
    刘玄初摇头,故意吊着金日乐。
    金日乐一把揪了蜀耗子,捅了胳肢窝,挠了肋间。
    这耍懒皮的缠闹,刘玄初浑身酸痒难耐,连连求饶。
    金日乐一把撺了他的帽子:“你个蜀耗子,老大不老实,快说!”
    “对岸太华山,风花月夜……”
    刘玄初还没说完,金日乐撒腿就去了。
    金月生给张铁胆和仇士良递了眼色,二人立即去追金日乐。
    三人跳上刘玄初的小船,飞入了滇海之中。
    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船给开走了,刘玄初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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