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甲军一出现,就打破了吴三桂,扭转了对峙沉闷的战局,七星关明军士气大振。于是庄志城准备殷勤款待藤甲军,但杨延寿并不领情。藤甲军根本就没有入城,而是驻扎在了七星河滨,隔河与明军互成犄角。
    杨延寿的不领情,让明军将士个个心怀不满,纷纷要求庄志城以主将的身份训斥,让他知道知道天高地厚。然而庄志城没有这么做。因为他知道,杨延寿不领情的真正原因。
    三十年多前,万历朝改土归流,播州杨氏被灭,连同僰人,几乎被灭绝。当年的庄志城,就是因为灭僰有功,而被朝廷封为千户,从此镇守七星关,以防僰人死灰复燃。
    杨家虽然起源于太原,但早已僰化。对于灭族这样的大仇,短时间之内,是根本无法调解的。庄志城没有将真正原因,告诉任何人。然而华夏固有的传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庄志城可谓是僰人的死敌,所以他总感觉杨延寿不保险。
    但藤甲军战力非凡,庄志城不敢来硬的,于是一面暗中提防杨延寿,一面派人催促白文选,让他火速赶来。
    杨延寿也不是傻子,庄志城的小动作,自然看在眼里。灭族之痛,久久在杨延寿心中萦绕。所以藤甲军战心力怠,杨延寿迅速调整部署,一面提防吴军偷袭,一面暗防明军幺蛾子。
    明清双方部队,在七星关对峙,十几天过去了,两方都没有太大的动静。
    这天夜里,杨延寿正在喝酒,忽然卫士前来报告:有三个怪人渡水而来,要见杨延寿。
    杨延寿一脸的疑惑,急忙起身出帐。
    对方三位,身穿妖异的服饰,全是披肩散发,形同疯子,和跳大神的神汉,僰人的巫师,没什么两样。
    仔细辨认之下,杨延寿终于认出了三兄弟,吃了一惊:这三个混蛋,可是清军的心腹人物,他们来我这里干什么?
    三兄弟动机不明,杨延寿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刀把。
    见杨延寿一副随时出击的紧张神态,金月生微微一笑:“文竹坳时隔两年,杨大哥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当年在文竹坳,三兄弟曾助杨延寿等人,逃出甲弑营的追捕。金月生提到这事,杨延寿的手,顿时松开了刀把。
    金日乐不耐烦地叫道:“你这黔耗子,我们好不容易来了,连个茶水也没得吗?”
    杨延寿见说,急忙将三兄弟请入军帐。
    知道二金好酒,杨延寿特意拿出了夜郎香酿。
    这种香酿,乃是播州特产,醇香扑鼻,入口圆润,二金大喜,一口气分了一坛。二金还不过瘾,就要拆开另一坛酒封,却被杨延寿伸手摁住了。
    金日乐老大不满:“你个播州耗子,这么小气!喝你一坛酒,比睡你媳妇还心疼?”
    知道二金讽言讽语,不走常人的路子,因此杨延寿也没有生气,一脸的笑眯眯:“你们两个混蛋,不只是带着肚子来的吧?”
    “什么肚子肠子的,喝了酒再说!”
    金日乐一把推开杨延寿的手,就要打开酒封。然而杨延寿的手法如电,迅速封住了金日乐的手。
    “吆和!想不到你爪子挺麻利的!”
    二人立即在酒封上,交起手来。金日乐暗器出身,手法自然高超。杨延寿惯使苗刀,手上功夫,虽然差些,但他内力要比金日乐更为深厚。
    正在二人旗鼓相当之时,金月生瞅准机会,抢了酒坛子。杨延寿立即伸出另一只手,封挡金月生的空手,阻他开酒封。
    二人相斗,金月生也被迫加入了进来。杨延寿以一敌二,凭借深厚的功力,丝毫不落下风。
    二金年轻力壮,以二敌一,既不贪也不抢,默契配合,采用熬油战术,消耗对方。杨延寿年过四旬,精力自然不如两个后生小子。
    过了半个时辰,杨延寿渐渐耗不起了。二金一阵抢攻,杨延寿只好收手。金日乐一阵得意鬼脸,杨延寿无奈摇头。
    二金欢天喜地,又分了一坛好酒。而曹继武却一直喝酒,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不闻不问。
    作为大师兄,曹继武的睿智稳重,杨延寿是领教过的。杨延寿六岁那年,全家遭明军杀害,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也经历了不少大风大浪。曹继武如此态势,顿时让杨延寿看出了二金此行的目的。
    过了一会儿,见二金满足了酒瘾,杨延寿直言不讳:“劝降的话,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自唐代以来,播州杨氏,还没出现过一个投降的人物。”
    “放屁!”
    金日乐一脸坏笑,“当年的大元帝国,怎么讲?”
    杨延寿摇头笑了:“蒙古人虽然勇猛,但从未攻占播州。大元帝国因俗而治,播州可不是投降。”
    当年的蒙古帝国,为了对南宋形成战略包围之势,首先出兵灭了大理国。然而僰人土司,就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云南的面前。蒙古人数次攻伐,均大败而归。
    后来忽必烈建立大元帝国,采用因俗而治的方法,对僰人进行了招抚。当时天下已定,僰人也就不再对抗,归建大元帝国。真正摧毁僰人命运的,却是自以为正统的大明帝国。
    金月生叹了口气,对杨延寿道:“我们是来合作的。”
    杨延寿疑惑地看着金月生:“合作?”
    “大元帝国因俗而治,大清帝国也是如此,不会采用明国的压迫灭族政策。汉人剃发易服,然而苗疆之人,风俗不变。清国不了解苗疆情况,杨大哥身为杨家传人,自身优势非常明显。所以清国愿意和杨大哥合作。”
    金月生说完,掏出了自己的正黄旗参将腰牌,递给了杨延寿。金日乐也将自己的腰牌,在杨延寿面前晃了晃。两黄旗乃是大清皇帝自领的精锐。二金代表两黄旗,就是代表大清的皇帝,可谓是诚意满满。
    自以为正统的明国,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诚意,杨延寿不由得心动了。
    然而和大明众将数十年的交情,令杨延寿心里很矛盾。他一直搞不明白一个问题,此时不由得脱口而出:“自以为正统的明国,为何非要灭亡我僰人?”
    寻常的答案,杨延寿肯定听过几百遍了。二金也不想费口舌,于是抬头望着曹继武。
    曹继武只顾喝酒吃菜,金日乐不高兴了,踢了他一脚:“你这吴油子,身在曹营心在汉,吃了我清国的饭,却不想给我清国做事!”
    曹继武放下碗筷,白了金日乐一眼,对杨延寿郑重说道:“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所有的纷争,都是利益在驱动。僰人灭亡,自身最主要的根源,是不够团结强大。其背后利益的推动力,则是金银铜。”
    “金银铜?”
    杨延寿吃惊地看着曹继武。连二金也觉得不可思议,金日乐嚷嚷道:“金银铜不过是钱而已,僰人并不缺钱,这和灭亡有什么关系?”
    “女真二十万,灭了大明。僰人百万,却被大明所灭。二十万女真,能将力量集中使用。而百万僰人,则是四分五裂。所以自身不够团结强大,是僰人灭亡的根本原因。”
    “金银铜这三样东西,是货值的体现。大明灭亡的背后推动力,同样也是这三样东西。缺钱是大明朝廷的常态,所以大明历代皇帝,都是想法设法搞钱。没有魏忠贤的捞钱手段,崇祯只能坐在空荡荡的乾清宫里,天天发愁银子的事,所以大明最终灭亡了。”
    “云南和贵州出产的金银铜,占据全国九成以上。而僰人地域,正好卡住了滇黔通往中原的咽喉。因此僰人不除,大明就得不到金银铜。最终因为实力的原因,僰人被大明灭了。所以金银铜,是导致僰人灭亡的关键。”
    金日乐不大满意:“大元帝国也缺钱,为什么不灭僰人?”
    “当年蒙古人疆土遍布全世界,商业发达,海路和陆路皆畅通无阻。因此大量国外金银铜,通过贸易,涌入大元帝国。所以如果不是当年蒙古人,松散混乱的草原管理制度,大元帝国不会如此短命。”
    “而云南和贵州这两个地方,山高水恶,道路极为不便,开采和运输的成本,极为高昂。因此这里的金银铜,大元帝国看不上,僰人和蒙古人没有太大的利益冲突,自然相安无事。”
    “但接下来的大明,却是个闭关锁国的王朝。自洪武到隆庆两百年之间,大明无论是海路还是陆路,全是闭塞状态。在这个时间段内,封闭的大明帝国,耗尽了大元帝国时期积攒的金银铜。”
    “尽管后来隆庆皇帝开关了,但短时间内,无法从海外获得足够的金银铜。这个时候,云南和贵州两地,就成了大明最主要的金银铜来源地。而僰人和大明,就成了卡脖子的利益关系。因此,你死我活的争斗在所难免。万历年间的改土归流战争,由此发生。”
    金日乐思路极具跳跃性:“郑和不是七次下西洋吗?你怎么能说大明海路闭塞呢?”
    曹继武摇了摇头:“郑和下西洋,打得是朝廷的名义,实际上却是皇家的行为。民船是片帆不得入海,所以当年的永乐皇帝,那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可耻行径。”
    “郑和舰队的一切费用,皆由户部支付,然而他带来的财富,却归了皇家。朱棣用这些财富,建了紫禁城和武当山。因此,这是一种坑害国家,中饱私囊的无耻行径。”
    “终大明一朝,对商业的理解,都是一种无知愚昧的白脖级别。因此缺钱,就成了大明帝国的常态。这是大明之前,华夏王朝,从来都没出现过的怪现象。”
    听高人一席话,胜读一辈子书。货币是背后看不见的手,这只手推动了无穷无尽的荣华和罪恶。而作为货币主要形式的金银铜,则成为了各方争夺的焦点。谁能控制金银铜,谁就能成为主导者。一直困扰杨延寿的问题,终于被曹继武解开了。
    对于天下来说,播州实在是一个小地方。杨延寿的眼界,和曹继武差的太远。所以就曹继武的见识和格局来说,杨延寿只能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
    看见杨延寿的眼神,二金就知道目的达到了。
    杨延寿一被说服,七星关就成了块豆腐,吴三桂稍稍一捅,就会破掉。
    然而吴三桂这么急着进军,难道他也是为了云南的金银铜?
    忽然想起那天桂林城,孔有德的灵堂之上,曹继武和刘玄初嘀咕了半天,金日乐揪住曹继武的衣领,不满地叫道:“你和蜀耗子,背后有什么幺蛾子?”
    金月生闻言,也反应过来:“对啊,好好的广西不待,吴三桂非要云南,一定是为了金银铜!”
    “好哇,好哇!你个吴油子,竟然和蜀耗子一起,来坑我大清。”
    金日乐不满地嚷嚷,使劲摇晃曹继武的脑袋,一副愤怒而又委屈的表情。
    曹继武的脑袋,几乎被摇晕了,金月生急忙拉住金日乐:“只要清国施行元国的商业政策,开通海路和陆路。云南的金银铜,就成了鸡肋。到那个时候,吴三桂也翻不了天。”
    金日乐闻言大喜,不断地帮曹继武扶脑袋:“你怎么不早说,三爷还以为,你真和蜀耗子穿一条裤子呢!”
    曹继武终于缓了一口气,敲了金日乐脑壳:“你这捣蛋鬼,一天不和我闹上三五回,心里就不舒坦!”
    三兄弟的无拘无束,令杨延寿甚是羡慕。想当年,自己的童年东躲西藏,过得是何等的凄惨。想起往事,杨延寿脸色沉郁起来。
    二金久随曹继武修习《无暇神相》,察言观色的本领也是一流。没来之前,二金就对杨延寿的过往,打听的很详细。忽然瞥见杨延寿的表情,金月生立即洞悉了他的心思。
    于是金月生递了一杯酒过去:“师兄的父亲,被自己人逼死了。母亲不愿做亡国奴,自杀身亡。族人,被大清奴役了。然而,师兄没有消沉,不断地在给族人找翻身的路子。”
    金日乐也劝:“过往的一切,已成事实,咱们无法改变。努力地把握现在,提升自身的实力,给将来找一个好的出路,才是正路。”
    “看来实力,还是最重要的!没有实力,一切都是扯淡!”
    杨延寿感慨一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见二金喜好夜郎香酿,于是杨延寿将自己的好酒,全搬出来了。播州之酒,自古都是闻名天下的佳酿。三兄弟大喜,闪开膀子,要和杨延寿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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