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大明百姓,不但要无条件养活朱元璋的百万子孙,也要养活更多的士大夫阶层。不但如此,还要承担三饷的繁重赋税。可以说明国的老百姓,除了下贱身份,还要忍受剥削,更要承担士大夫们无能留下来的烂摊子。
    清国一入关,立即取消了三饷,承诺永不加税。作为外族政权,这些政策,对于老百姓来说,这已经足够仁慈了。
    然而即便大清许诺再好的条件,老百姓还是愿意跟着沐天英而去。所以百姓对大明的忠心,不用多说。然而就是这份无私的忠心,却给沐天英带来了极大麻烦。
    本来滇军的战斗力,十分的强悍,但因为要一路护持撤离的百姓,十万大军,愣是被拉成了几百里的长线。因此此时只要八旗军发动攻击,沐天英不但会全军覆没,沿途的老百姓,也将死于铁蹄之下。
    苍天只会下雨,只有人才会伤心哭泣。所以作为人来说,永远也不要去指望上天。
    衡州府是王夫之的家乡,眼看自己的乡民受难,他怎么忍心?纱布等人逃回了长沙,王、顾二人,就知道衡州百姓,将会大难临头。
    八旗和吴三桂,皆是大明的敌人,因此目前能解救乡民的,也只有曹继武有希望。因此二人想都没想一下,告别杜省斋,直接奔着精步营就来了。
    如今衡州绝大部分乡民,都已经撤了,还有一部分老弱,实在没办法撤,只得留了下来,听天由命。精步营的装束太过怪异,十分的招眼。因此王、顾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听出了精步营所在。
    对于自己的乡民,王夫之当然是浓浓的情义,差点跪求了。尽管王、顾二人联合,滔滔不绝,说出的乡民的苦难,曹继武却一直面色平静。
    见曹继武没有一丁点的表示,王夫之几乎又要愤怒了。
    曹继武老半天,才懒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伸手捏了几片云雾茶,伸到王夫之面前:“这种茶叶,出自衡山哪个地方?”
    “你这妖端化孙,我和你说百姓,你却和我说茶,我……”
    王夫之还没愤怒完,就被顾炎武踩了一脚。
    白纸黑字,再怎么不要脸,正统的王夫之,也不愿失信。因此见到金日乐笑嘻嘻地晃着契约,王夫之顿时把火气,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金月生不耐烦地冲王夫之叫嚷:“你这楚蛮子,磨叽什么呢?没听师兄问你话吗?”
    王夫之恨恨地瞪了金月生一眼,顾炎武也催他不要磨叽。
    其实这王夫之,还真不是在磨蹭。为什么呢?王夫之生于衡州,对衡山当然是极为熟悉。但即便是太熟悉了,可曹继武手里的云雾茶,他却从来没见过。
    王夫之定眼仔细又确认了下,还是没见过,以为曹继武又在逗他玩,于是不满地嘟囔道:“哪里来的妖茶,根本不是我衡山的云雾!”
    “净放你狗屁!不晓得就不晓得了,拱地的功夫,又见长了?”
    金日乐啐骂一声,随手抓过曹继武手里碧绿的茶叶,抵到王夫之眼皮底下,“这明明新摘的茶,你眼睛长在屁股上?”
    调皮鬼粗言秽语,一点也不留情面。王夫之气炸了肺,顾炎武急忙将他按在椅子上。
    曹继武将金日乐拉开,又捏了一片茶叶,凑到王夫之面前:“你看仔细了,这种茶,产自衡山乌石寨。”
    “乌石寨?!”
    王夫之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王某生在衡山,长在衡山,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金月生反问道:“易化这个人,你听说过没?”
    王夫之想了半天,摇了摇头。
    金日乐叹了口气,一脸的无奈:“你是江西遗民后人,新生的楚人,对于旧楚人,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看来大明的忽悠教育,还是相当成功的。连你这海内名士,旧楚人是怎么回事,竟然也不知道,更别提那些傻乎乎的老百姓了!”
    二金你一言我一语,说的云山雾罩的。王、顾二人,根本听不懂。
    鄱阳湖大战,陈友谅战败,他的许多部将,不愿投降朱元璋,据守湖广一带,对抗新生的明国。结果为了剪除这些势力,朱元璋调集大军,当年的湖广人口,几近灭绝。因此当年的老楚人,也几乎不存在了。
    洪武年间,为了充实湖广的人口,明国官府,于是从江西迁入了大批遗民,这就是所谓的江西填湖广。
    当年陈友谅的部将易化,据守衡山乌石寨。结果易化被消灭,衡山周围的百姓,也被朱元璋杀光了。乌石寨是易化的老巢,大明自然忌讳这个地方,有意识地湮灭这个地名。因此作为遗民后人的王夫之,不知道乌石寨,也就不足为奇。
    江西填湖广的历史,也是明国灭绝老楚人的一段黑历史。因此明国正史,对于江西填湖广,基本上没有记载。虽然明国官方,极力掩盖真相,但是新生的楚人,怎么能忘记,自己的祖先,来自哪里呢?
    所以,尽管大明极力湮灭历史,但老百姓还是知道真相的。江西填湖广,王夫之虽然知道,但没有曹继武了解的透彻。加上自己家族的口传,经过比较,王夫之确认,曹继武说出来的,都是真的。
    但身为大明子民,况且作为湖广新生的既得利益者,名士王夫之,还是不愿意相信大明的这些黑暗,于是不满地冲曹继武撇了撇嘴:“你抖露我朝黑料,目的何在?”
    “这叫什么话?”
    金日乐老大不高兴,敲了王夫之的脑壳,“事实就是黑料,你这推诿扯皮的功夫,还真是带着大明的德性……”
    调皮鬼说话太难听,顾炎武怕王夫之又要跳脚,急忙将金日乐挡在了身后。
    “戳穿你朝的真面目!”
    曹继武语气极为坚定,凑近王夫之,一字一字地顿道,“同时,也让你清醒清醒!”
    金日乐闻言,忍不住又嚷嚷道:“江西填湖广,对于老楚人来说,大明就是妖魔。以老楚人的鲜血,换来新楚人的诞生,所以大明得来的天下,同样是名不正言不顺。所以大明自己叫喊的正统正义,纯属扯犊子。”
    金月生点点头:“儒家的三纲五常,不管什么人拿来用,都是正统,都是名正言顺。所以对于儒家所说的,名正言顺和正统正义这些玩意儿,本身就是扯犊子。大明用的这些玩意,如今的大清,同样也在用。所以只要能忽悠老百姓老老实实,那都是正统正义。”
    金日乐嘻嘻而笑:“既然华夏标榜的,都是些扯犊子玩意,所以百姓所谓的忠心,那也是扯犊子。百姓愿意把扯犊子的忠心,送给大明,这就跟我们没有关系了。所以你们俩来找师兄,是让他干扯犊子的事情。因此师兄不杀你们,已经很够意思了!”
    王、顾二人闻言,皆是一脸的巨惊。
    三兄弟通过一片小小的茶叶,戳穿了大明的虚伪。自以为正统的大明,怎么就突然之间,就变成虚伪的呢?两位名士绞尽脑汁,想来反驳三兄弟。但江西填湖广的事实摆在眼前,当今大清占据天下,用的也是三纲五常这一套。三兄弟的论述,全都依据事实。
    诛心的力量,压得两位大儒,喘不过气来。顾炎武和三兄弟接触的时间长,心里承受能力,比王夫之要强。
    过了很大一会儿,顾炎武终于稳住了心跳,试探地问曹继武:“你真的忍心,看着百姓们受难?”
    金日乐不耐烦地叫道;“你这腐儒,刚才师兄说的还不够明白?谁愿意去干扯犊子的事情?”
    王夫之终于忍不住了,又跳了起来:“救助老百姓,怎么能说成扯犊子呢?”
    金月生摇了摇头:“百姓自己愿意跟着沐天英,我们是大清,怎么去救?即便救回来,又能怎么样?同样是死,死在大明,和死在大清,有什么区别吗?死在大明,你们可以给个气节。百姓有气节的多了去了,你们俩拍拍脑壳,你们能说出几个百姓的名字?”
    金日乐也嚷嚷道:“百姓这么愚蠢无知,全是因为你们大明太蠢。所以你们俩,自己的脑壳不咋的,却硬要充好人。大明当年杀光了老楚人,如今上天派大清,也来教训你们新楚人。按照你们自己的话来说,这就叫报应。”
    二金你一言我一语,把王、顾打击的无地自容。
    天下大乱,扬州十日,嘉定三屠,闽北大屠杀,广州七日等等,如今百姓死的多了去了,活着的人除了愤慨,还能怎么样呢?
    王、顾二人抛家弃业,一直都在各地奔走,希望能过出一份力。然而残酷的现实,一次又一次地击碎二人的梦想。这么多年的奔波疾呼,没有改变过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顾首回望,二人所有的努力,几乎全都是白费功夫。
    顾炎武叹了口气:“顾某这辈子真可怜,到目前为止,竟然一件事也没做成过!”
    二金想出言调侃,结果被曹继武制止了。
    人家曹继武一出道,到处闹动静。但闹归闹,曹继武想干的事,几乎全都能干成,而且干的极为漂亮,让人匪夷所思。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干事的和耍嘴的,还真不是一路人。
    既然他不愿意救助百姓,为什么还在和我们啰嗦呢?
    顾炎武顿时醒悟过来,指着曹继武叫嚷:“不对,你一定有什么好主意,故意在这么打击我们。”
    曹继武摇了摇头:“俗人眼里,只有好恶,没有道理。曹某主意是有,可是你们不喜欢。你们俩向来以好恶评判,凭着好恶做事。所以曹某这主意,说给你们,也是白搭。”
    “你说王某是俗人!?”
    王夫之跳脚不满,“胡说八道!谁说我凭好恶评判?谁说我凭好恶办事?这个黑锅,老子不背。”
    金月生闻言笑了,指了指他的鼻子:“刚才我们爆大明的黑料,又是哪个瘪犊子,一脸的瘪茄子呢?”
    王夫之顿时哑口无言。
    身为大明最忠诚的臣民,谁愿意听大明的黑料呢?但即便不愿意,黑暗它也存在,而且大把的存在。如果大明鼎盛,那黑暗就没人关注。
    然而如今的大明,被人家大清一脚踢出了历史舞台,具体的原因,就是黑暗的累积。到了这个光景,你还不想面对,痛定思痛,却老是想着翻身,天理能容吗?
    曹继武叹了口气:“你们俩最大的问题,就是问题。因此,所有的问题,只要一到你们俩这里,它仍然还是问题。为什么会这样呢?”
    “其实就是好恶在作怪。对于你们喜欢的,你们乐意接受。而对于你们不喜欢的,如果是事实,你们就会有意识地回避和忘却。所以选择性回避和选择性遗忘,这是你们俩最大的问题。”
    “由此所造成的后果就是,你们对问题的认知和评判,全都是你们喜欢的一面。一旦你们不喜欢的一面,暴露出来,你们就会害怕,不知所措,当然更没有办法去解决问题。所以最终问题他还是问题,这也是你们俩,至今一事无成的根本原因。”
    曹继武喝了一口茶,继续教导:“大明的黑料也好,百姓的疾苦也好,这些都是不好的问题。你们要先有胆量,面对不好的问题,然后在思考问题的根源。”
    “对于百姓的疾苦,大明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人死了,可以盖棺定论。但是大明死了,你就不能够盖棺定论。如果给大明定论,那百姓疾苦这个问题,永远都别想解决。因为百姓疾苦的根源,就在大明身上。”
    “所以如果你们俩,真心想帮助百姓脱离困境,不至于白费功夫,哪怕把大明翻个稀巴烂,也要把根源找出来。找到了这个根源,就想法解决这个根源。具体怎么解决,曹某人已经做过,可是你们俩,却选择视而不见。”
    百姓为什么疾苦?
    就是因为大明虚伪。大明玩得,是儒家那一套虚伪的玩意,连带着将百姓变得无知和愚昧。人家明国的目的,就是让老百姓老老实实地做顺民,不至于危及他们的统治。所以即便大明不亡,百姓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
    曹继武连篇大论,点醒了王、顾二人。
    然而,曹继武的野路子妖异手段,和儒家的正路子仁义道德相悖,王夫之仍然嘴硬:“你那太残暴了,治国如果用你那一套,人间岂不成了罗刹鬼国?”
    金日乐摇了摇头:“天上的馅饼,掉到你嘴里?”
    王夫之顿时又无话可说。
    老想着占便宜,却不愿吃亏,天下就没有这么好的事。百姓无论到哪里,都要有粮,有地才行。所以想着帮助百姓,统筹粮和地,必须依靠官府。处理不好利害关系,想靠仁义道德,是没有用的。
    所以,百姓对大明的忠心可嘉,但对实际却没什么用,反而连累沐天英的行军。
    曹继武在长沙府,施行的一系列法令,已经很明白地告诉王、顾二人,具体该怎么做。尽管官府的形象一直不佳,但离了官府,没有的统筹管理,百姓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目前来说,能帮助衡州百姓的,实际是湖广右布政使司。
    尽管王,顾二人,对大清很反感,但只有右布政使司,才能真正地帮助百姓。
    曹继武出面,能做什么呢?即便曹继武阻止了八旗军进攻,又能怎么样呢?衡州离桂林上千里,一路之上无粮。所以曹继武出面,可以免去兵灾,但免不了饥荒,最终衡州的百姓,还是死路一条。
    被刀杀死和饿死,都是去见朱元璋,本身没什么区别。所以只有右布政使司出面,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而对于百姓自己而言,跟随沐天英,因为那是自己的国家。如果跟随右布政使司,那就成了亡国奴。所以,那边是气节和死亡,这边是屈辱和生存,怎么来选择,也是一道难题。
    对于王、顾二人而言,他们宁愿选择那边。但那么多百姓,如果都选择那边,岂不是白白地死去吗?当年老楚人的教训,难道不是前车之鉴吗?
    乌七八糟的精神,全都可嘉,但精神必须依靠人。人都死光了,哪来的精神?老楚人死光了,新生的楚人,有谁替他们申冤了?如果到了阴曹地府,三百年前的老楚人,和当今的楚人,为了各自的生存利益,照样还是打起来。
    所以什么什么精神,被标榜为正统正义,除了利益,全都是扯淡!
    正统正牌的王、顾二人,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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