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角飞楼阳江楼,此时到处大红彩带飘飘,窗格贴满了来自陕北风味的团囍剪纸,风帘绣满了滇南特有的孔雀开屏。将士们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西宁王和黔国公,忙不迭地接待各方贵客。
    飞凤暖玉带霞帔,金孔雀开屏朱玉冠,满堂喜气生辉。然而滇南女儿沐云翾,当然不愿意嫁给李嗣业。她想偷偷跑出去找曹继武,结果被沐天恩拦住了。
    沐云翾看上了曹继武,这个沐天恩早知道。沐家在云南扎根,已经将近三百年,所以沐家上下,早已沾染了苗域原始而天然的自由自在。女儿家具体要找谁,按照苗域原始的规矩,那是女儿家的自由,家人是不能干涉的,否则苗域族长,要按天神的旨意,给予惩罚。
    然而沐家毕竟是南京迁来的汉家,况且当今这个动乱的年代,被时代浪潮协裹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家族,都不能随随便便随心所欲。
    沐天恩将她拦在门口,叹了口气:“忘了他吧!”
    沐云翾低头不语,内心一片凄凉。
    “我知道你喜欢他。”
    沐天恩拍了拍沐云翾的肩膀,又叹了口气:“自先祖沐英以来,沐家世代镇守云南。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你要明白,你和曹继武在一起,就是背叛祖宗,背叛大明,背叛咱们沐家。”
    他说完就转身而去,留下沐云翾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空荡荡的闺房。沐天恩的话,就像两百多年的呼唤,时不时在耳边萦绕,沐云翾痛心异常,趴在桌子上痛哭起来。整个天地,此时似乎只有清风,理解沐云翾的心情,吹动轻纱,抚摸她那瀑布般的乌发。但清风毕竟不会说话,无法排解沐云翾的忧思。
    两位哥哥肯定指望不上,曹继武又不知在何处,唯一能帮助沐云翾的,恐怕就是师父了。沐云翾想到此,急忙摸了一把眼泪,飞身而起。
    风洞山位于城北桂水之滨,因山洞四季有风,故名风洞山,这是桂林一处风景绝佳之处。此山山貌奇异,重峦叠嶂,翠覆绿盖,山石横断层折,似锦绸缠叠,令人称奇。山中明月峰高,险,峻,奇,山石层陷反折,曲折而上,峰腰藏有一处风洞,四季吹风。
    洞口有一亭,名曰聚景亭。立于此亭,远眺江波,近看奇石,前临云海,后感林风,四周奇景尽收眼底,因此称之为聚景亭。一个破布青衣道人,骨形筋脊,临渊而卧,望朣朦而聚气,尽显仙风道骨。
    沐云翾没有心情观看美景,一步一步,拾级而上。到了聚景亭,看见道人在聚精会神地闭眼打坐,她还是忍不住叫了声师父。
    武功卓绝的推云道长,早已感觉到沐云翾的到来,只是没有动而已。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观天上云卷云舒。红尘俗世,天外高人早已淡若浮云。然而此时的滇南妹子,没有这份高格的心境,又叫了声师父,语气带着哀求。
    少女害羞,不愿将心思说出,却希望别人能够理解,并适时的加以慰藉。即便沐云翾不说,推云道长也知道她来的目的。
    但这种俗事,田推云实在是无能无力。然而面前却是自己的徒弟,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徒儿解惑来了,玄门高人,无法拒绝。
    过了一会儿,推云道长叹了口气,睁眼望着云海涌动,缓缓吟道:“明月瞻鹤同为峰,七星伏波俱为岩。起忧怀愁皆为人,人又如何两徘徊?阴阳两仪生太极,太极混沌不可分。情在心中言无解,无解心中不胜言。”
    一阵玄音入耳,沐云翾大致听懂了,这事师父帮不了自己。但曹继武不在身边,除了师父,还有谁,能倾听自己的心声呢?
    沐云翾忽然想到了孔庭训,而孔庭训就在这风洞之中。
    田推云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叹了口气:“解忧还需生忧人。”
    让沐云翾忧愁的,是曹继武。可惜曹继武音信全无,远水解不了近渴,沐云翾急需解决眼前的问题,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找孔庭训倾诉。
    前些日子的小王爷,当今的阶下囚,正在洞中的避风匣端坐,一脸的愁容,忽然看见沐云翾,大感意外,兴奋地一跃而起。
    “好哥哥。”
    沐云翾甜甜地声音,令孔庭训大感舒服。孔庭训定了定神,急忙请沐云翾坐下,忙不迭地倒茶。
    “我要嫁……”沐云翾觉得害羞,说了一半。
    孔庭训见她的脸色不大好看,递了茶水过来,关切道:“你怎么了?”
    沐云翾愣了一下,鼓起勇气:“好哥哥,两位哥哥要把我嫁给李嗣业。”
    此言一出,孔庭训如雷轰顶,栽歪了一下,茶水滑落,自己险些跌在地上。
    良久,孔庭训才回过神来。自己如今身陷囹圄,沦为阶下囚,沐家怎么可能,将翾翾许配给自己呢?
    沐云翾忽抬头,看见孔庭训痛苦的表情,顿时醒悟过来。自己的这种事,最不该说的,其实就是孔庭训,沐云翾于是连忙致歉:“对不起,好哥哥!”
    孔庭训定了定神,捂着胸口,连连摆手安慰:“没什么。”
    以自己如今的身份,肯定无法给予翾翾幸福。或许那个李嗣兴,才是翾翾的好归宿。沐家是百年世家,李家乃新兴王族,两家也门当户对,比如今狼狈的自己强多了。但翾翾喜欢的却是曹继武,翾翾会高兴吗?
    孔庭训整顿情绪,小心地问道:“那曹继武呢?”
    此言一出,沐云翾立即脱口而出:“我正为这事发愁,所以才来找你的。”
    孔庭训终于明白了沐云翾的目的,叹了口气,都怪自己多情,翾翾从来就没爱过自己。她爱的一直是曹继武,只是曹继武不在身边,所以有了烦恼,才来找自己这个备郎解忧。
    孔庭训有些不甘心,试探地问道:“翾翾,你把我看成什么?”
    “好哥哥啊!”沐云翾回答的干脆天真。
    孔庭训点了点头,内心叹了口气:看来翾翾,并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尽管不是自己希望的,但如今这光景,别人对自己唯恐避之而不及,也只有翾翾心中,还想着自己。哎!既然她没把我当成外人,我就违心帮她一把。
    孔庭训刚要开口,忽然又止住了:翾翾爱的是曹继武,我若劝他放弃曹继武,她肯定不高兴。如果不这样,嫁给了李嗣业,翾翾会更不高兴。哎呀,真是个难事!
    孔庭训正在为难之时,忽然想到曹继武是有老婆的人,而且是两个老婆。不对,应该是三个老婆,还有一个在阴间,还带着孩子。这么一个超级妖端的人,怎么会适合翾翾呢?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对沐云翾道:“佟君兰和沈婷婷,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看……”见沐云翾脸色阴郁起来,孔庭训没有说下去。
    过了一会儿,孔庭训终于鼓起了勇气:“曹继武真的不适合你,忘了他吧!”
    沐云翾满脸不甘心:“为什么?”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曹继武那个犊子,和大明那帮人,根本不是一路人,所以不可能一个锅里吃饭。这样一来,你和曹继武交往,就意味着和你们沐家决裂。我想,即便是他曹继武,也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何况,曹继武已经是有老婆的人了,而且他那两个老婆,并不是善茬。可想而知,即便你和他在一起,能过的安稳吗?”
    沐云翾默然良久。
    辽东妹子佟君兰,天生一副千年白雪的姿容。江南妹子沈婷婷,同样少见的藕白香甜的曼妙,有两大美女在曹继武身边,哪里还有沐云翾的位置?而且佟君兰热情奔放,沈婷婷温尔文雅,两厢搭配,也根本容不下别人插足。
    想了佟君兰二人,沐云翾忽然自惭形秽,抽泣了起来:“是我不该爱他……”
    孔庭训帮她擦了擦眼泪,无奈叹道:“你的两位哥哥,是关心你的。他们给你安排的,目前来看,是你最好的归宿。”
    沐云翾一头扑进了孔庭训怀里,放声痛哭起来。孔庭训轻轻揽住她不断颤抖的肩膀,任由她发泄伤心的泪水。
    过了一会儿,孔庭训突然听到脚步声,急忙提醒沐云翾。
    沐云翾一抬头,就看见李嗣业错愕震惊的表情,于是赶紧从孔庭训怀里挣脱出来,含羞带愠:“你来干什么?”
    李嗣业回过神来,顿时妒火中烧,拔剑就刺孔庭训。
    沐云翾大惊,急忙护在孔庭训身前:“你要干什么?”
    李嗣业持剑之手,不住地颤抖,瞪着大眼怒吼:“不守妇道!”
    沐云翾生气了,瞪眼回怼:“继武哥哥说了,那是陋俗。”
    又一个情敌从心爱之人嘴里蹦了出来,李嗣业哇哇大叫,眼睛要喷出火来,彻底失控。
    当——
    一声脆响,宝剑落地,破布青衣道人,念了句道号:“天尊无量。”一股清澈纯洁的内力,强行穿透全身,李嗣兴顿时清醒过来,委屈地像个孩子:“道长,她……”
    田推云叹了口气:“小王爷,请跟贫道出来一下。”
    李嗣兴错愕,田推云的表情坚定,不容违抗。他尽管很不高兴,还是跟着田推云出去了。
    沐云翾顿时放下心来,孔庭训叹了口气:“看来这推云道长,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那是当然。”沐云翾一脸自豪,“师父才不像那些凡夫俗子,满嘴仁义道德,净干些龌龊之事!”
    孔庭训点了点头,喃喃道:“我娘在世之时,曾让我出家,远离尘世……”
    “那你爹肯定不同意。”
    “不仅仅是不同意,而且认为很荒唐,还把我娘臭骂了一顿……”孔庭训想起爹娘,痛苦之色堆满面容,哽咽道,“尽管我爹有很多不是,可他毕竟是我爹啊!”
    见孔庭训伤心起来,沐云翾不知道该怎么劝,只是掏出手绢帮他擦眼泪。
    一阵幽香,随着手绢,扑入了肺腑,令孔庭训压抑的胸腔,顿时舒服许多。孔庭训伸手抓住了沐云翾的手,哀求道:“求你一件事。”
    沐云翾一脸肯定:“好哥哥尽管说,只要是翾翾能办到的,一定答应。”
    孔庭训伤心之至,嘶哑声音:“请你将我爹,我娘,和我的家人,替我葬了!”
    沐云翾吃了一惊。
    这事恐怕不太好办,毕竟在天下人眼里,孔有德罪大恶极。稗史先生所著恶人稗史,第一是洪承畴,第二个就是孔有德。李定国消灭孔有德,可谓是大快天下人之心。如果有人要把他葬了,天下一定哗然,而且极有可能影响明军的军心稳定。
    “你娘和你的家人,问题应该不大,只是你爹……”
    沐云翾怕孔庭训更伤心,没敢说下去。没想到,孔庭训扑通跪了下去,沐云翾顿时六神无主。天真无邪的沐云翾,扶不起孔庭训,只得连连答应。
    孔庭训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谢了沐云翾,接着又来恳求:“还想再请你一件事。”
    “好哥哥,你先起来,有事尽管说。”沐云翾一边说,一边奋力将孔庭训扶起来。
    “有机会见到我妹妹,要他远离曹继武。”
    沐云翾闻言,一脸迟疑:“四祯会恨我的。”
    孔庭训开导:“你只负责将话带到,就说是我说的。”
    沐云翾疑惑:“你为什么这么做?”
    “曹继武是有妇之夫,而且还与人配了阴婚,我妹妹也已经许配与人。四祯形娇刚硬,曹继武招惹的世俗压力,她不可能承受得了。”
    孔庭训说完,抓过沐云翾的手绢,擦干了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让你见笑了。”
    “没什么。”
    “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孔庭训将手绢递给沐云翾,忽然内心一沉,又将手绢收了回来,渴望地看着沐云翾:“这个,能送给我吗?”
    沐云翾点点头,孔庭训兴奋地像个孩子。
    “好哥哥,多保重!”沐云翾关切一声,转身慢慢离去。
    滇南妹子的背影出了洞口,孔庭训久久才回过神来,他低头看见了飘香手绢。这是一只滇绣手绢,上面刺着孔雀开屏,印有杜鹃花香,睹物思人,孔庭训内心一阵空空如也,捂着手绢,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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